這也是他逃開那個牢籠的原因。
“惠。”五條悟輕喚一聲,眼淚悄然無聲地流了下來。
禅院惠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茫然地擡起頭,便見他臉色慘白,豆大的淚滴如走珠般簌簌從他眼眶裡滾落,滑過臉頰,最後重重打在他心尖上。
“怎麼了?”他手忙腳亂地給他擦拭。
白發孩子搖了搖頭,灰藍的眼睛卻如同開了閘的水龍頭,晶瑩的淚珠安靜地不斷向外湧出,怎麼也止不住。
又酸又澀的感覺沿着心尖往深處蔓延,令禅院惠心軟得不成樣子。
相識以來,悟給他的印象一直是既堅強又勇敢,既聰明又通透,六歲孩童小小的身軀之中蘊藏着無窮無盡的能量。
不論是受傷、生病、遇上咒靈,還是忍耐饑寒交迫、風餐露宿的生活,他都不曾在他面前露出過哪怕一次畏懼退縮之色。
他像是天生不知恐懼悲傷為何物,永遠像個小太陽一般活蹦亂跳。
但這樣的他,現在卻在哭,寒風吹落了他臉上的水漬,吹紅了他的眼、他的鼻頭、他的臉頰,卻吹不散他的難過。
到底是什麼惹得他這麼傷心?
惠煩躁又心疼,他是如此地感同身受,又如此地無能為力。
一段記憶突然出現在他腦中,是關于幼年的他哭泣時被母親安撫着的回憶。
他學着母親的動作,俯身在悟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然後擁他入懷,将他的頭埋在自己身前。
“沒關系的,實在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哭完,一切就都過去了。”
白發男孩順着他的力道窩進他懷裡,心滿意足的同時又感到委屈,和他在一起的這三個星期,他從他那裡得到的擁抱比過往六年記憶裡得到的總數都要多得多。
額頭上似乎還殘留着柔軟溫暖的觸感,在這些天的相處中,他一次次反複确認,此時更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的确确是被他偏愛的。
“惠眼中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呢?”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他不等他回答,繼續問道,“悟大人很喜歡惠,但是惠呢?喜歡我嗎?
皿婆婆還活着的時候總是說照顧我很麻煩,你也會覺得我很麻煩嗎?
我很沒用的。身體不好,以前經常生病,術式也一直沒覺醒,說不定沒辦法像你一樣成為咒術師。”
他看不到對方的臉,卻聽清了他給出的回答。
“第一個問題和第二個問題我可以一起回答嗎?
——悟在我眼裡,完全是我喜歡的樣子。”
“至于第三個問題,說一次都沒有覺得麻煩肯定是假話——
傷好了還鬧着讓我背着走……
每次被你從睡夢中踩醒時都想要動手揍你……
故意看着我走錯路也不提醒,害得我繞了好遠的路……
碰到咒靈的時候要你跑,你卻非留在我身邊……”
“可要說麻煩,我也是一樣啊——
你受傷是因為我,被術式标記是因為我,沒能及時接受治療也是因為我……
我對野外完全不了解,不會認路,不會生火,不會做飯,不會找夜晚相對安全的地方……在洞察咒靈的弱點上也完全不如你……
究竟什麼算有用?什麼算沒用?咒術師就一定有用嗎?普通人就一定沒用嗎?
我一直覺得不應該僅憑咒術師身份與術式的潛力便粗淺地評價一個人。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忘了也沒關系,多少次我都可以重複給你聽。
不要理會别人說的話,無論誰都不能否定——你是有用的、重要的、值得珍惜的寶物。”
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他知道他的一切,知道他的脆弱,知道他所有的窘迫與不安,卻永遠不會因為他的狼狽而放棄他。
“……好想快點兒長大啊——”他故意拖長尾音,“如果悟大人的眼睛能恢複,覺醒的術式一定是那種毀天滅地、獨一無二的超強術式!
說不準打個響指就能祓除所有的咒靈!”
“噗——”惠被他逗得笑出聲來,“别擔心,你的眼睛肯定能恢複,覺醒的術式一定比我強。”
“不要笑!我是說真的!長大之後,我要做咒術界最頂端的人,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咒術師!
我要讓所有作惡的咒術師聽到我的名字就聞風喪膽,不敢再做壞事!
我要讓所有不合理的事都從我面前消失,這個世界應該是什麼樣子将由我來定奪!
我要過随心所欲、不受任何人控制的生活——誰也不能再命令我!誰也不能再傷害我重視的人!”
他目光灼灼,帶着前所未有的亮色,堅定的信念熠熠生輝。
惠看着這樣的他,不知怎的反而起了捉弄的心思,“好,那未來最偉大的咒術師悟大人現在能不能說一說剛剛為什麼哭?”
“……”他隻呆了一瞬,便機敏地還擊,“還不是惠不會照顧人!悟大人看到冰面上的影子簡直認不出來自己!”
他對着惠做了個鬼臉,“悟大人從來沒有這麼醜過!惠一會兒必須給我捉兩條、不、四條魚補償我!”
說完像是怕惠追上來打他,白發男孩嘻嘻哈哈地跑跳到遠處,再也看不出先前難過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