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船帆在海風中窸窣作響,霞光浸染了天空,又斜斜墜進碧藍的海面,蕩開一片波光粼粼的紅。鳥鷗們在深淺不一的豔色裡穿梭着,翅膀劃過黃昏漸暗的天幕,匆匆掠過冰冷的海水,濺起或高或低的水花。
甲闆上的阿爾深深吸進一大口新鮮的、略帶海腥味的空氣,她似乎能夠聽到自己飽受折磨的肺部在享受地慨歎唏噓。
一天之中,阿爾最感激、最期待此時此刻。
在拼命做完那些被其他水手互相推诿的腌臜活兒,阿爾費盡心思躲過那些隻會講葷段子的男人們,終于能夠從那些古怪的、可怖的異味裡短暫地躲避出來,不必忍受那些汗味、體臭和黴腐氣雜糅在一處、足以充當武器的污濁空氣。
她早清楚自由是代價的,明白自己勢必會面對貧困疾苦,但萬萬沒有想到,連呼吸都會成為一項挑戰。
“阿爾!”
她注視着不遠處的一隻海鷗俯沖向海面,它的翅膀快速拍打着,将那一小片海域變成狼藉的白色,捕獵的成敗就在此一瞬間。
很快,海鷗銜起一尾銀魚落在她頭頂的桅杆上,得意地享用起它勝利的一餐。
“阿爾!發什麼呆呢?”
一張坑坑窪窪、鼻頭上生有疖子的臉猛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阿爾難得的喘息之隙将要開始,便生生被他掐斷,中年水手巴洛不耐煩地向她發号施令:
“去把甲闆擦幹淨,阿爾,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懶!大副怎麼看上了你這麼個懶蛋。”
她沒有辯白自己剛剛擦過了甲闆。
作為一個沒有航海經曆、誤打誤撞上了船的人,她在這裡并沒有什麼地位可言。想要好好地呆下去,她必須勤勤懇懇、毫無怨言地順從這些指派。
“好的,我現在就去。”
煉金藥水不僅使她的樣貌粗犷,也教她的聲音變得低沉。阿爾有十足的把握,哪怕是過去的熟人站在她的面前,就算是近到鼻尖貼着鼻尖,也絕不可能将她認出。
現在的她,無論對于誰而言,都是滿臉雀斑的瘦弱小子阿爾。
中年水手仰着下巴,看着阿爾小跑着去拿墩布和水桶。
他的視線分外挑剔地滑過阿爾的背影,仿佛恨不得将阿爾每一根突出的骨頭、每一塊活動的肌肉都掏出來挑挑揀揀一番。
“挑揀”得出的結果使巴洛不屑地咂了咂嘴,幹癟的、腌菜幹似的小子,他腹诽着,大副這次一定是看走了眼。
·
雨水拍打着甲闆,海浪沖撞着船身。
艙室裡的魯伯特正撫摸着懷裡的母羊,他惬意地眯起眼睛,“女神在上,我在海上這麼多年,可從沒遇到過那種事。”
“嚯!一次也沒有?魯伯特,你不是總誇口自己去過好幾次密裡紮達的三角海嗎?怎麼可能一次也沒遇到!”
魯伯特身旁的水手狐疑地發問,他探手要去摸母羊的耳朵,卻被魯伯特撣了開去:
“裴吉,你也不是才上船的毛頭小子。不要說别人,你自己喝了酒再說出的話,十句裡能有半句話能信?”
魯伯特哼了一聲,懷裡那隻母羊的身子還在不住地打顫,他的語氣頗為輕蔑,“密裡紮達的三角海,也就是風浪更大些,隻有不入流的水手才會把那些傳言放在心上。”
“但是——”坐在角落裡的小湯姆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眼睛不安地轉動着,“我表哥……我表哥說他在密裡紮達的三角海真的見到過……”
“什麼?見到過什麼?”
和着外面嘈雜的雨聲,擁擠昏暗的船艙裡,所有人的視線都牢牢落在小湯姆的身上。
這個剛開始發育抽條的男孩有點手足無措,他勉強鎮定下來,臉色有點發白,在衆目睽睽之中吐出一個詞來:
“人魚。”
沒有一個船員再開口說話,大家依舊緊緊地盯着小湯姆。艙室裡的燈焰搖曳着,小湯姆的呼吸變得急促:
“她們……她們一點兒也不美,嘴裡長着比毒蛇還可怕的尖牙,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尾巴也特别像蛇!全身上下都有毒,眼睛裡噴着來自地獄的火!”
“什麼烏七八糟的,人魚怎麼可能長得那麼醜!你表哥騙你的吧?”
“我兄弟也見過人魚,他跟我們可不是這麼說的!他跟我說人魚個個胸比腦袋大,長得活脫脫就是位貴族小姐,身上又白又嫩,滑溜溜的,就是聞着一股子魚腥味,嗆得慌。”
“怎麼?又是白嫩又是滑溜的,你兄弟還摸過人魚?這也能下得去嘴?”
“怎麼下不去嘴?”誇耀朋友見聞的水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在船上待久了,哪兒還有心思挑來挑去啊。再說,人魚人魚,起碼還有半邊人身子,不比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