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叙瞥他:“陳沐陽。”
“那也帶上我吧。”陸輕厭微微腼腆,盡量讓語氣不那麼迫不及待。
秋叙好笑地說:“得了,現在暈車都能折騰死你。”
陸輕厭說:“方畢東,你去找車。”
方畢東爬起來溜走,把房間留給他們倆。
秋叙将枕頭堆起來,爬到床上和陸輕厭躺一起。陸輕厭這會兒腦子不大清楚,後知後覺才問起:“陳沐陽怎麼了?”
秋叙簡單概括自己的推測,并說:“陳沐陽有前科的……我确實不該相信任何一個浮空城人,即使他以人類的身份生活很多年。”
“……我不明白。”陸輕厭說,“還有你之前和連奕說的話,你們似乎在說什麼離奇的事。”
“聽說過太空監獄嗎?”秋叙靠在他身上,輕聲說,“22世紀,當一個犯人被判超過一百五十年的刑期,他就會被冷凍并投放到位于同步軌道上的太空監獄裡。我沉睡的時候還是人類的繁華盛世,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浮空城,眼前是長着尾巴的連奕和陳沐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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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叙自小被寄養在姥姥家,和小姨住在一起,在一個偏僻的小鎮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
雙親一年大概出現兩三次,年幼的他并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麼。他5歲時,雙親忽然回來接走他,開着一輛房車“旅行”了三個多月,接着将他交給連奕。連奕帶着秋叙躲起來,秋叙看到父母死在爆炸的房車裡。
後來秋叙被送回姥姥家,婦幼局很快通過了小姨的收養申請。每年過來幾次的人變成了連奕,秋叙記憶裡常有小姨抱着他和連奕出去散步的畫面。
他逐漸了解到雙親在特殊部門工作,才明白年幼時經曆的是一次逃亡,當時雙親走投無路将他交給信得過的同事連奕。等到連奕送他回去時,他們喪心病狂的敵人已經被清理幹淨,可惜他的父母不會活過來了。
再後來姥姥去世,連奕和小姨結婚。小姨秋實帶着秋叙回到大城市,她學曆很高,去一所大學做教授,秋叙就在大學的附小、附中一路讀上去。
連奕還是一年出現幾次,總的來說,秋叙和他不熟。或許是自小目睹雙親死亡帶來了心理陰影,秋叙不知不覺地渴望掌握暴力。連奕也擔心重複秋叙雙親的悲劇,這對不太熟悉的養父子合夥瞞着秋實,連奕安排秋叙進入寫作“夏令營”讀作“訓練營”的地方過了幾年寒暑假。
秋叙的職業規劃就是走父母老路,連奕毫無意見,不過他們都知道秋實一定會反對。秋叙有一個表面上的自由業,當時他在做旅行博主;這麼多年連奕早就升職了,實際上秋叙在給連奕幹活。
在秋叙二十六歲時,一場實驗室失事導緻連鎖反應,禍及秋實所在的大學和周邊居民區。在那個科技輝煌的年頭,事故發生十分鐘内無人機就會到場,掃描并定位生者、死者位置,輔助随後抵達的機器人和消防員救援。
第一時間到達的無人機檢測到三分之一的人當場死亡,随後救援中又不斷出現重傷去世的案例。秋實的實驗室離失事實驗室不遠,後來秋叙隻等到了她的骨灰。
那時候金烏計劃還是一個絕密計劃,連奕親自跟随前往外太空,消息斷絕,死訊還沒傳到他耳朵裡,秋叙隻能一個人承受秋實的去世。
有那麼半個月的時間,秋叙沒法睡着。他一直想,如果他在家的話、如果他陪着秋實的話、如果從來都沒有他的話……
世上最悲哀的事,就是在事情發生後拼命構想,甚至甯願自己死在5歲那年,也構想不出秋實逃開這場意外的可能性。
那隻是一個很普通的上學日,就算他在家,秋實也要去學校上課,他不能未蔔先知,不會攔着她;就算他陪她一起去大學,在實驗室外面等她,在意外之下他隻是和她一起死;就算秋實不收養他,她還是會選擇去心儀的大學任教,最終迎來這一天。
事故發生一個月後,先是以管道年久失修導緻意外發生而結案。秋叙通過手頭的關系拿到報告備份,隻覺得處處語焉不詳。随後遇難者親屬抗議,要求重新調查。再後來秋叙查出至少三家供應商以次充好、偷工減料,他們分别供應實驗器械、原材料和消防器具。
由此,牽扯出教育和研究經費挪用、不正當競标的真相,最高涉及到當時總統的父親,最低連學校的小财務都在平賬時悄悄挪了一筆。
接下來是全民矚目下的漫長公審,最終決定将主要責任的三人投入太空監獄,服刑二百多年。
當年審判庭分為兩派,一派堅決廢死,主張太空監獄;一派維持殺人償命的傳統,提出廢死同時也應該取消太空監獄,恢複囚犯勞役制度——那些犯下重罪的人憑什麼享受免費冷凍?憑什麼活到幾百年後?憑什麼以青壯年的身體醒在更發達的未來?
而有一個人們很少注意過的細節就是:能進太空監獄的重罪,可不是普通人有機會犯下的。
普通人開不了上市集團,貪不到那麼多錢,害死不了那麼多人;普通人沒有犯下某些罪行的空間,在家給多肉補光,鄰居不懂的都要報告禁毒署;普通人無法躲開攝像、網絡、消費的監控,做連環殺人兇手都不夠格。
太空監獄無論是從它的形式還是它的實際效果來看,都不是刑罰,而是特權者的逃離。十惡不赦的重型罪犯在太空監獄裡凍結年齡,等刑期過去,幾百年足以淡化人們的記憶,他們毫發無損地回到人間,沾滿鮮血的家業成了百年老字号,兒孫健在,曾孫輩剛好成人。
誰都無法接受這種判決,秋叙盡力壓抑他内心的暴戾,但在查到三個主犯都已經被秘密保釋回家與親人告别時,他的理智消失了。
這些人還有家啊。他想,我的家誰能還給我呢?
死去那麼多年輕無辜的生命,他們的家又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