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宋卻舟沒有想到第一次見到林緻溪的母親會是在那樣的場景下。
和林緻溪在一起的兩年裡,他是有動過見見雙方父母的念頭的,尤其是和林緻溪相愛的時間越久。
但因為他們是兩個男人談戀愛,要考慮到上一輩的父母們能不能接受,他這邊還好一些,畢竟已經掌了松原的權,年輕一代裡沒有誰能同他比肩的,自然話語權也大。
宋屹言和何喻容也清楚,他們就算不同意,他也有自立門戶的本事,因此某次家宴他提過一嘴,又周旋了半年,被好言相勸過、家法也動過,磨得兩人沒法子退了一步,說是讓他找個時間把人帶回去看看。
總的來說他這方阻礙較小,就是不知道林緻溪那邊什麼個情況。
然而林緻溪不常提起家裡的事,他便也先擱置了,打算第三年再正式提起。
誰料到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見面了。
彼時他坐在急救室外面的椅子上,雙目無神,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可又害怕結束得太快,醫生出來對他說抱歉的話。
宋卻舟渾渾噩噩地候在那邊,不多時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擡首,看到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陌生是因為沒有見過,熟悉是因為那雙眼睛,那雙淺色的、和林緻溪分外相似的眼睛,隻一眼,宋卻舟就确定了眼前的人是林緻溪的母親。
這個特殊的身份使得他下意識地站起。
這時他注意到女人身後跟着的秦長裴,臉上的神色狠戾又陰沉。
他們對視過一眼,又彼此嫌惡地移開。
宋卻舟上前迎林望舒,讓她坐旁邊的椅子。
林望舒的眼睛很紅腫,大約來的時候哭過了,嗓音也沙啞,問他的時候話語裡全是顫音。
宋卻舟講了前因後果,他删删減減去了很多,隻概括成林緻溪因為商業糾紛被人報複,他說這話時眼神餘光掠向秦長裴,眼底滿是警告對方不要亂說話的威脅。
可他對上秦長裴目光的一瞬,發覺對方眼底是和他如出一轍的情緒,那似乎也是警告。
但那是在警告什麼?
他沒明白,也沒有心思去探究。
他們就這樣瞞下了關于林緻溪那些并不如何不光彩的事情,宋卻舟的頭很暈很痛,太長時間的缺覺令他的耳鳴愈來愈響,幾乎要刺穿他的耳膜,因此他聽林望舒講話要用十二分的心思,否則就不太能聽清。
他的心系在搶救室裡面的林緻溪身上,整個人憔悴了許久,很多事情給不出及時的反應,隻有在聽到和林緻溪有關的字眼上會本能地擡起頭。
但他對于外界的表現仍是冷靜自持的,林望舒問緣由,他一條一條地答清楚,說林緻溪被他的對家伺機報複,他攬下了責任,說是因為他沒有保護好林緻溪,沒有一分一毫提到林緻溪的背叛。
說這些話時宋卻舟特地将餘光分給站在他們右前方的秦長裴,目光中包含冷意,他手裡拿捏着青頌的一部分命脈,他相信秦長裴會看懂他眼神中的深意。
他不久前還叫嚣着要林緻溪付出代價,而今卻将全責自攬,努力地在林望舒面前維持林緻溪的形象,甚至暗中威脅秦長裴。
但令宋卻舟意外的是,秦長裴并沒有提到那件事的一丁點皮毛,甚至偶爾幫他在林望舒面前圓了一些細節,這樣奇特的維護令宋卻舟不禁若有所思——假如不是那時的他把整顆心放在了林緻溪身上,他早該覺察出其中的違和、辨認出某些當局者迷的真相。
畢竟秦長裴對這個理應和他關系不好的、連繼母都稱不上的人的态度太不對勁。
何況不久前青頌還因為林緻溪給出去的文件損失慘重,按理說秦長裴應該是最恨林緻溪的一個,還陪着人家母親過來,怎麼想怎麼奇怪。
但這是他後來才去思索的事,當時的宋卻舟哪裡顧得上這些。
他的心被開了一個血淋淋的窟窿,懊悔的海浪将他吞沒,呼吸不上來的感覺越發強烈,他還要分出心神安慰林望舒。
他一遍遍地說着抱歉,情真意切。
林望舒是個很明事理的母親,雖然在流淚,但仍然跟他說這不是他的錯。
怎麼會不是呢,宋卻舟失神地想。
如果一開始他就對這件事表現出足夠的重視,沒有放任自己順着恨意說出那些嘲諷的話,林緻溪也許就不會傷得那麼重。
那些對不起都是真的,他是真的感到抱歉——宋卻舟在心裡邊一句一句地說着重複着,就像變回了兩年前在馬路上半昏半醒的人,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來來回回地說着“不要走”。
可這次已經沒有那個會不厭其煩回應他跟他說“我在”的人了。
後來哪怕醫生說林緻溪已經脫離危險,宋卻舟每個夜晚還是不能安眠。
他合上眼就做夢,夢見那間閃爍着紅燈光的急救室,這次沒有人陪他一起在外面等,他坐在那裡,始終得不到一個審判般的結果,于是他等着等着,就把一生都耗盡了。
又或是夢到更早,那間陰冷的地下倉庫,他重走那條老路,恍恍惚惚地,他覺得這不是這一次了。
好像這個夢魇已經困住他好久好久了,久到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于是他不斷地驚醒,睡時靈魂脫離身體,不曉得在哪裡流浪,醒時就直截了當地心如刀絞,不留餘地。
也有很多次,宋卻舟想起那個場景:身旁是林緻溪的母親,在聽到是他支付了贖金後,用倦累又克制的語氣問他:“很感激您,真的很謝謝,您是我們家小溪的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