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緻溪站在病房門口徘徊了好一會兒,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推門進去。
林望舒正靠着床頭看電視,他沒敢多看幾眼,匆匆忙忙打了個招呼,用極快的速度拿了衣服直奔衛生間,沒讓對方看到自己滿臉的狼狽。
他用熱水沖臉,把整張臉弄得通紅,又在洗完澡後拿毛巾使勁地擦臉,輕微的疼痛裡林緻溪滿意地看到自己臉上所有的皮膚都變成不正常的紅。
随即他推門而出對着林望舒抱怨道:“媽,這個沐浴露好辣眼睛啊。”
林望舒立時坐起,“弄到眼睛裡了嗎?”
“洗得太急了,有些沾到眼睛裡了,剛剛沖幹淨。”林緻溪說道,順勢坐在床邊。
林望舒捧着他的臉地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指尖輕輕撫過他泛紅的眼眶,滿眼心疼,“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下次一定注意。”林緻溪用臉頰輕柔地蹭了蹭她的手,溫聲道。
在林望舒面前他仍然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很多舉止都帶着些稚氣,顯得不成熟不穩重,但他知道林望舒愛看到他撒嬌的樣子,于是他操縱着自己變回那個年幼時什麼都依賴媽媽的小孩。
可他心裡也明白物是人非的道理,鋪在離别上面的假象總是溫馨而美好的,隻是在林望舒看不見的地方,他每每望着自己的母親,都如同将死的燕銜枝回巢,企圖用僅剩的氣力為哺乳他長大的至親築起個能遮風避雨的堡壘。
林緻溪心知肚明這是一場隻屬于他自己的告别,即便還沒有到落幕的那一刻,但總歸不遠了,因此他的每一個動作裡都摻雜着隐晦的、太難以言說的不舍。
或許林望舒也隐約覺察到了一些什麼,母親的直覺令她冥冥之中生出了某種不好的預感。
她被病痛折磨了許久,面容已然帶了些憔悴,而今又配上這不知來源何處的愁緒,蒼白的面色看得林緻溪一顆心也被揪緊。
夜晚他睡在林望舒床邊的那張沙發上,夜深了,兩人都沒有睡着,說起了話。
秦橫城死後秦家動蕩了不少時日,他搬離那棟别墅後,林望舒再無猶豫地飛去國外住了一年多。這是對彼此而言都空白的時期,哪怕他們這期間也用電話和微信不間斷地聯系——但顯然林望舒不打算去講那些深邃刻骨的思念,今夜她講起那段時光,不說半點不好的地方,隻說去過的那些地方輝煌肅穆的教堂、美麗聖潔的白鴿、如油畫般的梧桐。
她年少時因為種種際遇沒讀上大學,踏入婚姻又太早,哪怕後來離了婚,林緻溪的到來也中斷了繼續學業的念頭,仍然年輕的林望舒把将一個稚嫩的生命撫養長大視作自己的責任——這也是林緻溪心中永遠的隐痛。
他偶爾會覺得自己是林望舒人生裡的一道劫難,迫使着林望舒的眉宇日益沾上刮骨的風霜。
而到了秦家後,他們不必再為生活奔波勞碌,空下來的林望舒自己報了個班,不時去上課作為消遣。
林望舒決定出國的時候,林緻溪是歡喜又擔憂,喜是因為林望舒有了想出去散心的打算,這也證明她沒想一直沉溺在秦橫城已死的悲痛裡,憂是因為害怕林望舒不會好好照顧自己。
好在從對方隔三差五發過來的照片來看,林望舒在異國他鄉過得還算舒适愉快。
他靜靜地聽着林望舒的生活經曆,呼吸慢慢變得平穩,久違的睡意終于再次席卷他的全身,可是他也明白自己絕不會睡去、舍不得睡去。
沒過多時話題轉到他這裡,林望舒笑着和他聊童年的趣事,那些他自己都記不太清的過往被林望舒很珍重地保存在腦海裡,甚至一些細節都沒有丢失。
“你還記得嗎,我們原先的那個鄰居人很不錯,他們養了一隻貓,品種我說不出來,但真的很可愛,腿短短的,臉圓圓的,和你小時候說以後要養的貓像極了……啊對了,你還記得你四歲那年見到一隻小橘貓走不動道嗎,你呀,攥着我的手,眼巴巴的,我請人家抱着給你看看的時候,你這小眼珠子都不會轉了。媽媽本來也想找機會給你找一隻小貓做你的小夥伴的,可沒想到你貓毛過敏,摸完小貓,你臉上一塊一塊的紅,差點沒把我吓壞了,唉,醫生說以後少靠近貓的時候,你傷心得不得了,焉了好久,我正想怎麼安慰你呢,你就拉着我的手,很嚴肅地和我說,你長大了要養一隻品種是貓的狗,這樣你就不會過敏了……”
說到這兒,林望舒沒忍住輕笑出聲。
林緻溪故作窘迫地喊了幾聲“媽”,神情卻是放松的。
他很喜歡聽林望舒講這些事,和愛的人之間擁有的共同回憶讓他感到自己是真實存在的人,而非某本書裡寥寥幾筆提起的配角。
他對這些事其實也有印象,雖不至于和林望舒記得一樣清晰,但一提起,總是能說個七七八八的,何況“要養一隻品種是貓的狗”這麼有記憶點的話。
他記得他和宋卻舟也提起過這件事。他曾經的愛人很是喜歡用下巴抵住他的肩來來回回地蹭,這很容易就讓他聯想到了撒嬌的貓。彼時他窩在宋卻舟的懷裡,被蹭得癢了就邊笑邊摩挲回去。他說宋卻舟像貓,耳畔頓時落進了一聲帶氣音的笑,他們插科打诨了好一會功夫,偶然間他提到年幼的願望,遺憾地說這輩子估計都養不了貓了。
過了不久,某天清早起床他在床頭發現了一個做工很精緻的橘貓擺件。
想到這裡,黑暗中林緻溪的指節不由自主地蜷縮了一下。
沒有刻意去想起的回憶最像針,片刻的失神就足以令困在過去的人流出滾熱的血。
林緻溪無聲地歎了口氣,合眼丢棄了這不合時宜的思緒,林望舒卻對他這短暫的沉默有所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