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切實地活着,也在切實地痛着。
咔嚓。
門把手轉動的聲響傳進房間裡,林緻溪先是一愣,轉而想到這個點宋卻舟該回來了。
因此他踉踉跄跄地站好,使勁地用手背抹去眼淚。
哭久了眼角有點痛,他這時的表情絕對說不上好看,但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
他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愛人,這麼短的時間裡他竟然已經快被思念侵蝕了。
林緻溪開門,和玄關處的宋卻舟正巧對上眼神。隔得不算近,他并不能瞧清宋卻舟的眉眼,隻能隐約看見那張被罩在昏黃燈光裡的臉的輪廓,僅僅是這樣,卻也足夠叫他胸膛的苦澀去而複返了。
那雙眼睛裡曾經盛滿的怨怼和仇恨不見了,僅僅是這樣,就足夠讓他擁有劫後餘生般的喜悅了。
“怎麼了?”
打斷這場單方面重逢的是宋卻舟溫和的言語,他如往常般換好鞋,把衣服挂上衣架,中途還理了理袖口的褶皺。他慢悠悠地走近林緻溪,借着那一點身高的優勢,目光從上而下地看過去,好脾氣地又重複一遍:“怎麼了?”
這句話讓林緻溪回了神:“沒什麼。”
“我就是,”他停頓了一下,呐呐說:“就是睡了一覺。”
宋卻舟稍稍俯首:“眼睛怎麼紅了?”
這張臉終于清晰了,他們靠得如此近,氣息撲在彼此的鼻唇間,帶來輕微的戰栗。
這一刻林緻溪想說很多,胸膛裡那股子破釜沉舟般的勇氣支撐着他,他忽然想把所有的事都說明白。脆弱的心神讓他在愛人翻湧着愛意的眼睛裡崩潰了,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份信任。
他想在宋卻舟面前忏悔地低下頭顱,又怕被判永遠不會赦免的處決。他想和宋卻舟說他辜負了那些信任,沒有好好地愛他;又想說但他也已經死過一次了,所以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恨他。
他想說可不可以嘗試着原諒他一點點。
最後他什麼也沒有提起,隻局促地朝宋卻舟笑了一下:“做了個不太好的夢。”
“噩夢?”
林緻溪在他溫和的眼波裡緩慢地點點頭。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這麼看着了,落淚的沖動即刻裹挾住他,讓他沉進周而複始的悲痛裡。
隻是被這樣看着,就好像又死去一回了。
“是噩夢。”他說。
随即他被擁進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反應要些時間,心卻應答得比大腦還要快。林緻溪貪婪地把自己鎖進宋卻舟的擁抱裡,不自覺用頭去蹭他的肩膀,聽對方輕車熟路的哄慰:“沒有關系,已經醒來了。”
宋卻舟說,已經醒來了。
獨自走過黃泉的苦楚忽然就散去了,他得以再次回到人間。
他是個騙子。林緻溪悲哀地想。
他決定隐瞞還沒發生,或者說已經發生但是被回溯、因此誰也不知曉的未來。
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做過什麼,那些卑劣的手段還沒有用出,他當然可以若無其事地蜷縮在愛人的懷裡。
他的罪還沒有到被審判的時刻,不,他的罪還沒有問世,此刻他仍然是無辜的。
他為什麼不能把那些當作一場噩夢呢。
——就當作提前到來的警示,當作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沒有存在過。
一邊認罪,一邊開脫。
林緻溪逼迫自己把眼裡蓄滿的熱淚咽回去,他伸手攬住宋卻舟的肩,用心虛的、讨好的姿态回應了這些溫存,他說:“是的,我已經醒過來了。”
“那隻是一場噩夢而已。”
一邊忏悔,一邊遮掩。
他不會再讓宋卻舟的手指死死攥住自己的衣領,表情兇狠,眼睛裡卻像在下一場瓢潑的雨,他不想再聽到那句嘶啞的質問,他也回答不了那些聲嘶力竭的言語。
那雙眼睛的血絲快要把他的心髒都絞碎了。
後來他隻記得宋卻舟的指尖是冷的,他隻記得他們都在發抖,卻再也不能相互取暖。
他隻記得自己反反複複地說對不起,廉價的道歉扇紅的是他自己的臉,他活該羞愧,可為什麼愛人的眼眶也是紅的。
他想對宋卻舟說你恨我吧,你不要哭。
但他早已沒了立場。
現在他把一切都歸結為噩夢,卑劣地不願承認故事糟糕的走向。
他不願再重蹈覆轍。
“其實那個不好的夢我已經快記不清了。”林緻溪不好意思地從宋卻舟懷裡起身,“就是睜眼的時候有點點難過,現在已經好了。”
“真的沒事了嗎,”宋卻舟低低歎氣,“你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是越發長進,眼睛紅成這樣子還說沒事。”
“我就是比較感性,沒事的。”林緻溪習慣性地撓撓鼻尖,“誰叫鬼天氣說變就變,我本來好好地在曬太陽的,結果下了雨,做的夢也不好,都怪這天氣。”
林緻溪在盡力模拟以前的樣子。
和宋卻舟在一起的兩年他被縱容慣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因為他知道總會有人順着他,包容他的那些胡說八道。直到分開後,他的心和靈魂都被困在對宋卻舟的愧疚裡,潛意識地,他變回了在秦家時那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從那以後見到宋卻舟時也總是順從地低着頭。
他現在也有些磕巴。
好在宋卻舟似乎沒有覺察他細微的變化處,笑鬧幾句後林緻溪轉身去拿畫闆,露出個如釋負重的笑。
他沒有看到自己轉過身的刹那,宋卻舟面上的笑容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冰涼的審視與陰沉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