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磐把車停在廢棄碼頭邊的一片灘塗上。
晚餐吃了很濃的海鮮湯,像是把番茄和土豆扔進破壁機裡攪碎,再加點鱿魚牡蛎煮出來的,吃完李朝聞覺得肚子很脹,便下車在黑沙灘上來回散步。
這是個夏天觀鳥、攝影的好地方,有着冰島所能有的最豐沛的植被,海水倒映着藍天,鏡子一樣,漸漸消弭進沙子裡。
不過現在是冬天的夜晚,這裡空無一人,面包車的兩盞車燈是僅有的光亮。
于磐站在車邊抽煙,李朝聞走過來,清脆地叫了聲:“哥哥。”
他有很多話想說,比如你覺得今天極光會來嗎?比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但最後一個也沒問,隻說:“好冷,我們回車上吧。”
于磐叼着煙給車開火,李朝聞摘掉上霜的眼鏡,再擡頭看夜空,月亮孤單地挂在天上,沒有一顆星星作伴。
據說月亮太亮的時候,微弱的極光就看不見了。
李朝聞眯着眼,想從天上找出一點極光的影子來:“哥哥,你看過多少次極光?”
“記不清啦。”于磐說。
或許二十次、三十次,有工作時他領團員一起去,初見極光的人們激動得恨不能開香槟,于磐就在一邊旁觀,時常感受到巨大的抽離和孤獨。
“不帶團的時候,我帶着貓和望遠鏡出門,也看到過幾次。”
小白貓坐在副駕駛,想想就可愛。
“你的貓叫什麼名字啊?”李朝聞問。
“沒有起啊。”
李朝聞感到詫異:“貓多大了還沒有起名字?”要是他養貓,接回家第一天就得起八個名字,發進親友群裡投票決定。
“家裡隻有我和它,它不需要有名字。”
于磐把煙蒂按滅,煙氣散去,李朝聞模糊地看見他眼中流露的渴求,這是連于磐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
“那我明天見到它,給它取個名字好不好?”李朝聞說。
他們明天就要回到雷克雅未克,于磐早就說晚上帶他去看星星的。
這話要是别人說多少有些冒犯,但是小李說的,隻會讓他感覺很自然。于磐反應了一下,笑出了虎牙,說,好啊。
十一點半了,極光還沒有來,他倆已經聊完了小貓,談到了類星體,和法國電影新浪潮,于磐比劃着盤狀的遙遠黑洞,李朝聞眉飛色舞地給于磐講特呂弗導演的《四百擊》。
“特呂弗十五歲就創辦電影俱樂部了,而我今年已經二十三了。”李朝聞說。
說沒有年齡焦慮是假的,他至今不但沒摸到拍電影的門檻,而且連邁步的勇氣都沒有。
“你剛說他拍的是半自傳,那他自己就跟男主角一樣,家裡、念書都一團糟喔。”于磐沉思着,手裡的Davidoff白煙盒,被他捏扁又變圓。
“差不多吧。”
“你跟他的差别就在這了啦,你有很好的家人,有很好的現狀,擁有的越多,就越害怕。”于磐說完頓了半天,又輕聲道:“我就不怕。”
他的話隻說了一半,他不怕涉險,但也沒有什麼願望能讓他舍身以求。
“可能是吧。”李朝聞說。
他内心的困境,三兩句話說不清,他知道這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他隻是迷茫,像沒戴眼鏡就看不清月亮。
“但這樣也挺好的。”小李微笑,難得笑不露齒:“哥哥,我想試試,從精靈王子開始,認真拍自己的微電影。”
“好。”于磐笑道。
他再擡頭看天時,極光已經降臨。
光帶像揮舞的彩綢,輕盈地跳躍,仿佛冥天深處點燃了綠色的火焰,被凡人窺見了幽光。
“哇!”李朝聞眼睛亮亮的,驚喜地拍着于磐的胳膊,他打開車門蹦下去。
蓦然回首,那彩綢已經變作三條,夜空像用來潑墨作畫的絹布,極光在忘我地恣意揮毫,瞬息萬變。
于磐站在他旁邊,笑容滿面地注視他。
李朝聞忘記了錄像、拍照,也不再想其他無關緊要的,他看看震撼人心的天穹,再看看于磐的笑眼,便捂住嘴巴開始大笑,幸福從他彎彎的眼角淌出來,沁得冬夜的空氣都是甜滋滋的。
他真的不能更開心了。
天空像被敲破的流沙晶球,極光像無數條山間瀑布,此起彼伏,有的如溪水潺潺,緩緩流動,有的如驚濤駭浪,來去匆匆。
浪花嘩啦啦的聲響為它們伴奏,你方唱罷我登場,直到用綠色,把天空的黑殼砸了個粉碎。
李朝聞被極光吸引得移不開眼睛,等它的千變萬化稍微慢了點,才抽出一點視線,左顧右盼想找個地方坐着。
此刻,于磐坐在足有一人高的岩石上,笑着拍拍旁邊的平坦處:“來喔!不太高啦。”
哪有那麼怕高啊?小李自己爬了三兩步,于磐伸出手,一把将人拽上去,小李沒站穩,幾乎撞進他懷裡。
石階的視角遮蔽了海岸,也看不見面包車,唯有漫天的綠光,在黑夜和白晝的縫隙裡,仿佛創造了一個平行世界。
這塊平台很大,但他們的肩膀緊緊貼着。
心知肚明的暧昧最是緻命。
“今天的極光,在你見過的裡面,是比較好看的嗎?”李朝聞問。
“當然啦,是最好看的喔。”于磐不假思索地說。
冰島的極光常有大爆發,于磐除了第一次看到的确心潮澎湃之外,後面的無數次都是靜如止水。
因為有你在,才好看。
話在于磐嘴邊打轉,卻說不出口。他望向李朝聞,數九寒天裡,他感到莫名的燥熱,而眼前的人像一泓清泉,能解他的口渴。
小李專心緻志地看着于磐,他不知道自己迷離的眼睛有多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