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元嘉嘴角一扯,冷笑:“他這哪裡是在做好人了?”
“不過是帝王的平衡之術罷了。支持陛下登基的是楊閥,李閥和楊閥積怨以久,絕對沒有和解的可能。李閥一日不除,楊閥就一日還有敵人在朝;他要是徹底把李閥連根拔起,又有誰能保證楊閥不會看向更高的位置?”
她側過頭來,淡淡看他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例如,扶植一個同樣流着楊氏的血,但是自小流落在外,沒有帝王之志的傀儡?”
柴奉征低頭不語,垂下眼簾不讓她看見自己眼裡的沉郁。
他自是知道的。他是柴兆言唯一的嫡親弟弟,這位皇帝長兄對他也的确因為當年的見死不救而心中有愧,可是他對自己的放權和縱容,就像對李閥的網開一面那樣,本來就并非出自善意。
他讓楊閥看到柴奉征的桀骜不馴,也讓柴奉征掌握了可以和各大世家門閥旗鼓相當的地方勢力,杜絕了他作為孤立無援的傀儡皇帝的可能。
至于李閥,柴兆言把李後無名無分的留在舊都,讓柴旭晖就藩在隴西千裡之外的幽州變相流放,一邊把持着李閥的軟肋,讓他們隻能乖乖做平衡門閥勢力的一隻棋子而不敢妄求更多;又一邊借不尊太後的事打開了朝中争論不休的百官之口,忙于門閥派系之争的官員自然也挑戰不了座上天子的無上皇權。
由始至終,當年受李閥所害的柴奉征本人,表面上是得到了皇兄出于内疚的寵縱和一人之下的權勢,卻永遠也不會得到一個公道或一個交代。
他在李閥的陰謀下苟得一命,消磨殆盡的求生意志又在蕭元嘉的手下重新點燃,他終于利用本來應該是為人所恥的家奴身份為自己謀得一條用降軍兵權鋪就而成的保命之路。到頭來,卻和當年北周宮廷裡陷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假象中那個八歲小孩一樣,都不過是被身為至尊的父兄抛出來作為誘餌的一隻棋子罷了。
随時可用,随時可棄。
“主人。”他也不顧城門守軍還在看着,把頭埋在蕭元嘉的肩窩,輕輕呢喃:“我們回家,好不好?”
蕭元嘉看見他此刻的樣子,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眼下的處境,心中隻覺五味雜陳。她輕輕歎了一口氣,伸手拉他上馬,卻沒有立即便往烏衣巷的方向而去。
“回你府中,可好?”
柴奉征依偎在她身前,微乎其微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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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王府在皇城以東,除了曆來南朝世家代代居住的烏衣巷以外,便是整個建康城裡最貴的地段。
府第是新帝賜下,在建築方面柴兆言也毫不吝啬,亭台樓閣樣樣俱全,依照的是建康中人崇尚自然而又處處不吝奢靡之風,用料也是上上等的好。
府中不見有什麼下人,柴奉征隻說是他當年為奴時侍奉慣了,不習慣反過來處處有人随侍在側。可是偌大的荊王府裡卻是幹淨得有些過分,沒有留下有人長期在這裡生活的痕迹。外院裡住了隻在打掃和通傳的時候才會出現的幾個下人,前院正堂裡還有幾件做做樣子的禦賜之物,後院真正用于起居的屋子裡卻隻有一床一桌兩張椅子,寬闊的廂房裡空蕩蕩的,連色調也是陰陰沉沉,沒有一絲生氣。
柴奉征一臉沒有所謂的樣子,蕭元嘉卻是看得目瞪口呆。
他在這座新帝為他一擲千金打造而成的奢華府第裡,過的竟是比閉門禮佛的宣城長公主更像是苦行僧一樣的生活。
看見她眼中的訝然,柴奉征隻是安撫的笑笑:“這些都是我自己的決定。”
“我在江陵那座小院子裡等待主人的時候,過的便是這樣的生活;現在硬是要改,反而會不習慣了。”
聲音平鋪直叙的,沒有感懷抑或傷神,仿佛他隻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與她也無關的事實。
蕭元嘉在椅子上坐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一塵不染的桌面,輕輕謂歎:“我總算明白了你這些年來所做一切皆為求生,求的是一個怎樣的人生。 ”
一個處處皆是敵意、無人真心以待,一個和這座富麗堂皇的府第裡一樣,外表光鮮亮麗,内裡卻是索然無味,甚至早已腐爛入骨的人生。
這兩年來她選擇割肉剜瘡,把腐爛了的、還沒有腐爛的通通摒棄,便再也不會感受到外界對自己的傷害;他卻原封不動的保留了自己的全部,任由自己的陰暗一面在重重傷害中恣意生長,隻為了把碩果僅存的點點光明保留下來,在再次面對她的時候可以挂上她曾經最喜歡的那副模樣。
擡手虛點桌子另一邊的座椅,蕭元嘉收斂心神,正色道:“我要知道現在朝中的形勢,對着你的明槍暗箭都來自何人,又有什麼人是和你站在同一陣線的。”
柴奉征雙目一亮,生氣勃勃的樣子和方才判若兩人:“主人這是關心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