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的看着一臉漠然彷佛事不關己的幼弟,輕歎:“還說我們是天底下最親密的人,從今以後要互相扶持,成為他的左膀右臂,大周朝廷的中流砥柱。”
見柴奉征依舊懶懶散散的,一朝天子竟是放柔了聲音,循循善誘:“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絕不疑你,以後那些自污聲名的事也莫要再做。”
柴奉征:“哦。”……也不知有沒有聽得進去。
柴兆言放下一國之君唯我獨尊的威嚴,換來的仍是不鹹不淡的一字回應,劍眉一蹙,正要說些什麼,柴奉征卻是一聲輕笑。
“臣在十年前已經對親緣二字不抱希望。”他一臉無辜的樣子,說出的話卻卻如冰刃割在柴兆言的心頭。“不過陛下如今待臣的好,臣定當鞠躬盡瘁以報。”
——但也僅此而已。
聽見“十年前”三字,柴兆言臉色一黯,慌亂之色一閃而過,卻很快便回複正常,欲蓋彌彰地縱聲大笑。
“好,你既然要報答朕,那便盡快把你的親事定了下來。”他不自然的大聲笑着,語氣卻不像在開玩笑。“天下人都在看着你這個荊王,用你的親事來籠絡大周貴冑還是穩住前陳舊人,你自己選。”
言下之意,是這親他是無論如何都要結的了。本來作為大周荊王他是應該選一個北方世家的貴女成親的,可是若他執意要在蕭元嘉一棵樹上吊死……這陣子他對烏衣巷中的世家子弟動辄得咎,已是寒了他們的心;如果他明媒正娶同樣居于烏衣巷裡的前陳郡主為妻,那天子便可用這樁婚事穩住南朝舊人之口。而且,那些江陵城破時投降大周的蕭大将軍麾下殘兵如今由他統領,這些降兵當初是為了活命而降,但若要他們不生二心,與當初的小蕭将軍結成姻親不失為一種方法。
任何一個選擇,他便也算盡了天家子弟的責任。
柴奉征卻搖了搖頭。“蕭将軍不願意,臣也不會勉強她。”
“反正經過了崔家六郎這一樁,大概人人都知道了我是誰的人。”
“她不喜歡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有誰做了她不喜歡的事,一條手臂也不過是警告罷了。”
柴奉征說着,又下意識的輕輕轉動耳上墜子,嘴角漫起了淺淺的笑意,癡迷、執着。
天子看着他,又不自禁的歎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這一年來歎的氣比和幼弟失散的八年間加起來都快要多了。
“……罷了,此事容後再議。”他勉強說出了這一句,便揮揮手讓他退下。
想到蕭元嘉今天起床看不見他,也不知會不會等得急了,柴奉征巴不得快點離開皇宮這個鬼地方,匆匆行了一禮便往外疾奔。
天子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重逢以來每一次他都是留給自己這樣一個輕松的背影,就像十年前無牽無挂的小小少年一般。
可是,他卻再也沒有叫自己一聲長兄。
×
柴兆言回到後宮,隻覺心煩氣躁,便直接到了皇後殿中坐坐。
皇後也沒有想到他會在這時候到自己的寝殿中來,沒有換上華貴宮裝,隻有一身樸素常服,幾乎像是尋常夫妻般倒履相迎。
“陛下怎麼這麼早便過來了?”
柴兆言苦笑:“心裡苦悶,找你陪朕說說話。”
皇後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柔聲道:“可是為了荊王的事?”
荊王繼把禦史家大郎扇得下不了床之後,又把建康府尹家六郎的一條右臂廢了。皇後雖在深宮之中,卻不是一般的後宅婦人,對這些轟動整個京城的事自然也是有所耳聞。
帝後十餘年夫妻,皇後在柴兆言還是無名無份的皇長子時便已陪伴着他,走過幼弟失蹤、繼後打壓、先帝駕崩,再到四子奪嫡最終跑出,在屍山血海中登上帝位,經曆敵軍圍城、忍辱求和,再一步一腳印的走到一統天下的至尊寶座。
柴兆言心煩意亂之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位結發妻子,對她也沒有什麼保留,把方才和柴奉征的一番對話複述了一遍。
末了他把自己的臉埋在雙臂之間,讓皇後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隻聽得見他低沉的聲音有些沙啞,情感複雜難辨:“朕猜他早已知道當年——”
纖纖玉手輕輕覆上了他的唇瓣。柴兆言愕然擡首,看見的是皇後溫柔而堅定的臉龐。
“陛下。”她搖了搖頭,“過去的事,莫要再想。”
柴兆言已經斂了神色,眼尾的泛紅卻逃不過她的眼睛。
“臣妾這十年來一直看着陛下内疚、自責。”她定定的看着自家夫君:“臣妾知道陛下在自責什麼,可是人本來就是一念為善、一念為惡,又有誰能保證自己一生之中不曾有過一念之差?”
“何況,陛下賜荊王食邑荊州重鎮,接管前陳降兵,連臣妾也看得出來陛下對荊王的彌補之意。”
見天子眉眼之間有所松動,她便接着說道:“而且,從另一個角度去想,幸好荊王當年遇到的是宜陽郡主。”
柴兆言從來不曾展現在外人面前的那一絲軟弱已經盡去,回複帝王從容的他隻是無奈笑歎:“朕當年與蕭家父女對陣,也是覺得放眼整個南陳,唯此二人堪稱大将。隻是沒想到奉征為了她竟是這般入魔。”
皇後見他臉色好轉,也就放寬了心,若有所思的說:“荊王跟了女将軍七年,如今似瘋非瘋,反而至情至性、敢愛敢恨。像他這樣的人……古往今來的天家之中,怕是無出其右。在這七年間跟着的女将軍,又是一個怎樣的人?”
柴兆言饒有興味的看着她:“你似乎對這個南朝女将很感興趣。”
“經過這一連串的事,建康城中有誰沒有興趣?”皇後粲然一笑。“隻是聽說她足不出戶很久了。”
柴兆言輕撫她的鬓角,意味深長的笑笑。
“總有機會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