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質是『流動』?每當我攻擊他的時候,他的咒力化作的水分子便會飛濺出來,通過附着在『無下限』上,流入并混入我的咒力裡…」
「這還是在他的領域裡…」
他的腦海裡浮現剛才看到的那些血肉模糊的死者,這些在短時間内全身遭受大劑量輻射的人們痛苦且扭曲的臉,化作一時之間難以消散的陰雲。
「原來如此,那些人就是這樣死掉的?」
「啊,真是麻煩…為什麼一個兩個的,都把簡單的術式玩出這種地獄難度,不是玩核聚變就是輻射的?我讨厭物理诶。」
爛橘子很煩人,玩物理的爛橘子也很煩人,玩物理的爛橘子生的小爛橘子更是煩人。
五條悟心中的不耐和煩躁正如一場春雨後,從操場中央的綠茵裡探出頭來的白色菌絲,不斷地被喚醒,不斷地萌芽,将他推向開啟自己的領域,強行破除赤築月景的領域的天平一端。
但五條悟知道他不能像在涉谷車站那樣,以僅開啟0.2秒的領域,來同時達到領域破除又不傷害赤築月景的效果,因為對方依靠着術式存活的孱弱身體無法承受術式熔斷的沖擊。
——本來已經很難搞了,他可不想跟那顆口是心非的裝嫩橘子精之間多了新的障礙。
“喂喂,你再不收手的話,人挂掉我可不負責哦。”
“與你何幹?”
“诶~但是你死掉的話,我家的男朋友會不高興的。”尚且抱有一絲善意的白發術師手指隻是虛虛的搭在一起,随時準備發動術式,展開自己的領域活捉赤築月景,“你老爸小氣又記仇,我可不想在工作上被難搞的爛橘子頭頭和爛橘子們惡心。”
“會很煩的。”
但是五條悟再多的考量,也無法被一個抱着死意的死而複生之人給接收到。
“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了。”赤築月景頓了一下,與其父肖似的眼眸裡滿是暗沉之色,“我,早就沒有父親了。”
「從那個晚上之後所活下來的人,隻是被惡意操控的魔物,而不是他。」
「抛棄了繼國之名的男人,即使死而複生,也不再是他。」
生前并沒有與羂索定下束縛的赤築月景不知自己為何而複生,他不知道複活後的自己能做些什麼,又要做些什麼。因此,見到那些在他受肉複活後,對他很友善的村民的慘死,他選擇放棄思考,回應了自己内心的沖動,向他生前也不曾敵對過的咒術師們動了手。
曾幾何時,赤築月景很向往着他的父母(注3)那樣,成為一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武士,為繼國一族開疆辟土,與天下各方勢力一較高下,上洛受封,獲得名垂青史的榮耀和權力。
這大概是戰國時期每一個武家出身的男子的共同夢想,對于赤築月景也是如此。盡管他從有記憶開始,便知道身體孱弱的自己永遠不可能被他的家族所重視、培養,隻會當他是一個聯姻的籌碼或是生下擁有特殊資質子嗣的工具。
他明明什麼都不缺,隻差一個健康的、能自由的策馬奔馳的身體啊…
就算無法上戰場,至少也賜予他一個能夠保護一族的身體吧?
赤築月景最後隻能成為一個空有術式和咒力的廢物咒術師,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挽回不了,什麼也保護不了——既然如此,那還不如不當這繼國家唯一的咒術師,放任他早早地在那個女人腹中夭折。
赤築月景本不該出生的,是香川山吹和彼時還沒嫁給繼國十真的畠山伊子的出手,讓他從那具被那個女人所抛棄的軀殼裡掙脫出來,得到活下去的機會。
——他終究還是痛恨着自己的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着生父化作魔王,在無盡的瘋狂裡無意識地獵殺着那些來不及脫逃的繼國一族分支,加速他們一族的衰弱。
然而,導緻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那個出身相馬氏的女人烏涅梅,以及不知道抱着什麼心态将危險留在身邊的生父。
「所有的悲劇,都是那個女人帶來的孽,都是因為我活下來而獲罪于天。」
「如果我不曾出生…或者,早早地發現她的真面目了的話,父親…大家就不會死掉了。」
「如果當年那些追殺那個女人的咒術師們再快一點,再快一點,抓到混在祖母隊伍裡的她,這些災厄根本不會發生。」
「咒術師……相互包庇的他們,看不起非術師的他們,全部都不是好東西。」
「如果那時候山吹夫人和伊子夫人,沒有把我從那個女人的屍體裡刨出來…那個女人就不會輕而易舉地離開城館,換個身份再次潛藏在我們一族的核心裡……」
「母債子還,我必須…做些什麼才可以。」
赤築月景讨厭着識人不清、被那個女人控制一生的千葉麻郁,讨厭那個女人兼不懷好意的“師父”,連帶着讨厭着咒術師,以及擁有咒術師能力的自己。從臨終之前知曉了部分真相開始,那些對家族的愧疚混合着對制造這一切之人的厭惡,在性格本就内向敏感的赤築月景的心中堆積起來,發酵并釀造出無盡的痛苦之毒,令他在病痛的折磨和無盡的自責裡早早死去。
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咒力的存在就好了,他們一族或許不會遭受滅族之厄。
所以,即使他的父親已經重生為虎杖悠真,他也發自内心地不相信和厭惡出現在虎杖悠真身邊的咒術師們,甚至下意識地躲避着虎杖悠真,隻因這一世虎杖悠真是個咒術師——他的父親總是會在認定的同伴面前投入過多的情感和信任,哪怕對方跟那個女人一樣隻是在利用他,依然會像被埃及豔後迷惑的凱撒一樣,抛棄了以往堅持的理智。
但是,使用詛咒來對付詛咒的人,怎麼可能是好人呢?
——赤築月景讨厭着這份固執。
那些因為利益或感情聚集而來的虛假同伴,哪有家族的存續重要?
與虎杖悠真相同,赤築月景是知道他們一族現存的人皆為他的異母弟的後代的。換句話說,這些人全部會再次受到虎杖悠真所作所為的影響——一如當年的鬼王鬼舞辻無慘與遭受詛咒的産屋敷一族那樣。
“都是因為那個女人…還有他。”赤築月景低語着,聲音艱澀,混沌的眼神随着他的決心定下,逐漸變得清澈堅定,“這個世界本不該如此,我必須…将他們送往該去的地方。”
“嗯?”
“我要,殺了他們。”
“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但她現在一定在那個男人身邊。”
“但無論如何,那個女人所有的陰謀,一定與他有關……”
赤築月景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皮膚如得了病的魚一樣,一片片地脫落,傷口滲出紅色的血液,融入這水域裡。他似乎是無知無覺,又像是毫不在意,白得一世,已經找到了新的目标的他,此時已經遺忘了五條悟帶給他的壓力和危機感,遺忘了五條悟在他面前刻意表現出來的熟稔。
——這一次,終于輪到他為家族做些什麼了。
“那個男人已經淪為魔物,毫不節制地散布災難的他,産屋敷一族便是我們(一族)的前車之鑒。”
“唔,可是你們繼國一族早就被滅了耶。”——原來這個世界的小鶴龜還在叛逆期嗎?
那個已經中了赤築月景的術式,全身皮膚潰爛依靠着反轉術式苦苦支持,随時會凄慘死去的六眼術師狀似好奇地看着他,表情有些似笑非笑。
“你要怎麼辦?”
“為了那些無辜的人,我要殺了他。”
“哈!很有自信嘛。你覺得你會赢嗎?”
赤築月景卻絲毫不在意對方那雙瑰麗的藍眼睛裡面明晃晃的不悅。在他眼裡,五條悟就算能破開他的領域,在其體内繼續流淌着的超重水所釋放的輻射也會殺死他。
雖說不知道他是為何而複活的,那個女人又有什麼陰謀詭計,但是赤築月景隻想将這些不該存在的亡魂給送回他們該去的地方,無論是自己,還是虎杖悠真和那個将自己複活的女人。
因為是他還是虎杖悠真,隻要是經由那個女人之手而複活的亡靈和亡靈身邊的簇擁,都是舊時代的餘孽和助纣為虐的□□,是該被淨化(消滅)的魔物。這種違背生死輪回的複活,隻會将無盡的詛咒繼續傳播下去,影響有着繼國一族血脈的後代,讓好不容易有些複興苗頭的後輩再次回到被詛咒糾纏、籠罩的戰國時代。
隻要他們這些魔物繼續存在一天,就會對這個屬于生者的世界散布一天的災厄與不幸。
“我從很早,很早之前,便知道有這麼一天…”隻可惜,他沒有等到那一天的到來,便死了。
——這麼看來,他這非自願的重生也還算是有意義的。
赤築月景咽下喉嚨那一口腥甜,他習以為常地忍下身體上的痛楚,他周圍的水如同被忘川兩岸的彼岸花給浸染了一樣,染上了代表着生命和不祥的猩紅。他未曾告知過任何人的是,在他的領域内,他雖然不是術式必中的對象,但被他人為制造出來的超重水的輻射,同樣也會通過他無意識自外界攝入而對他産生影響——他的術式控制的是“水”,而非“輻射”。
因此,赤築月景的「無厄苦海」受限于他本人的身體狀況,并無法堅持太長時間。
他的手中結出手印,召喚出一把與他簽訂了契約的水色打刀,熟練地握住了它。
“速秋津?”
五條悟眼神閃爍,他認出那是對方術式咒具化的産物咒具·速秋津,他在虎杖悠真的夢裡見過那位領域效果與赤築月景截然相反的“安宅明俊”使用。由于是水為原材料的基礎上賦予術式的緣故,它不僅擁有任意改造刀身外形的能力,還可以如水神神器雩之矛一樣操控水流攻擊和吸收所有水分的能力。因為是水形成的,因此這把刀也在這個領域的支配範圍内——如果被一把充滿輻射或是能夠注入毒液的刀給砍中、抽成人幹,那麼可是相當不妙的事情。
他曾在虎杖悠真的夢裡看見身形看似柔弱瘦削的“安宅明俊”展開那沒有一點攻擊力的領域,在困住敵人後,提着速秋津綁人、砍人的,而那些人幹似乎被那個小朋友給當作點心,送給他那個橘子精老父親
“啧。”這算什麼戰國版本的凍幹獎勵啊,“嘛,算了——”
五條悟揚起臉,露出那張絲毫不受輻射影響的臉,完美無瑕的皮膚在粼粼水光下,帶上一絲神秘的美。
“不聽話的小屁孩會被老師踹屁股哦。”
這個男人都要死了,為什麼還在走神?
就算是再強大的人類或者是被奉為神明的大妖怪,隻要身處他的領域之内,中了他的咒術,就一定很快受到來自身體内部的輻射攻擊,最後身體各器官衰竭而慘死。
為什麼他的身體還沒有開始潰爛?為什麼一點影響也沒有了?這不是反轉術式能做到的程度。
“六眼都這麼強嗎?”
生前未能見過五條家那位六眼擁有者的赤築月景,卻也從他那個心懷不軌的女人那邊知道那位五條家的白栲姬五條梅歌,那是一個高潔之輩,京都因為她的存在,再也沒有包括鬼在内的妖邪之物存在。即使是那個不知道活了多久的女人,也曾被其擊敗過。
“作為白栲姬大人的後代,為何要與惡鬼為伍?”
“嗯…誰啊?小橘子要給老師介紹女朋友嗎?不可以喲。”
“小心眼的橘子精會離家出走的。”
赤築月景卻被五條悟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給惹惱了。他都已經這麼說了,為什麼面前的咒術師還沒有意識到以人為食的鬼究竟是什麼樣的災難,為什麼…
“你是禦三家的咒術師,祓除妖魔(詛咒)是你的本職工作。有能力卻見死不救的人,比流氓惡霸更加可惡。”
“我知道啊。诶?你竟然是喜歡說大道理的類型嗎?”白發男人朝着赤築月景露出刻意的嫌棄,“原來是已經正式成熟上崗的爛橘子啊。”
“不好意思哦,爛橘子的道德綁架對我沒用啦。”
“初生的鬼一旦沾上了人的血肉,靈魂便會遭受業力的污染,使得人性不複存在。他們隻當人類是血食,你所以為的情感都是他們诓騙血食的鬼蜮伎倆。”不知為何,赤築月景突然想到在他的元服禮上,出現在海面上,撞翻了與敵對勢力船隻的猙獰巨蛇,“萬物有靈,是以人類感知情感的能力作為衡量标準的,而人類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擁有靈魂的種族。”
“真是一脈相承的難搞(固執)。”——跟悠真一樣,也是‘人類至上主義者’啊…
“…他不是我父親。”
赤築月景望向五條悟的眼睛已經完全散去了僅存的一絲掙紮,他看得出來五條悟與那些襲擊村子的咒術師們并不是一路人,但五條悟卻是站在虎杖悠真那一邊的。
“為什麼?”
——為什麼作為人類,作為五條家的六眼術師,要包庇一隻隻要活着就會散布詛咒的鬼?
——為什麼這些咒術師總是如此任性?就是因為可笑的“私情”?
這個“六眼”打算反過來殺人喂養食人鬼嗎?
這不是赤築月景所欣賞的咒術師,也不是夠格成為那女人所說的無敵“六眼”術師。
——背叛人類立場的叛徒,與妖邪之物何異?就該死去。
“愚蠢。”肖似生母的那兩片薄薄微張,吐出蘊藏着赤築月景複雜情緒的話語,“有能力卻不作為和自甘堕落的人類,比起愚民,更加令人鄙夷。”
赤築月景一手舉着速秋津,另一手掐出單手版本的水天印,渾身咒力湧向了手裡那把刀身如藍水晶一樣的打刀。在咒力不計成本地灌入之下,速秋津的刀身蕩漾出陣陣波紋,洶湧而鹹腥得的幽暗海水化作黏稠的洪流,朝着五條悟卷了過來。與此同時,赤築月景張口念誦着《大祓詞》,解放封存在打刀裡的招式:
“‘四面而來的海浪形成漩渦,在此請速秋津比賣降臨,張開巨大的嘴将其全部吞下,沉入海底’。”
他要,淨化這些罪惡,這些自負面情緒裡誕生出來的邪魔。他絕對不會讓面前這位六眼術師淪為妖魔,讓這種等級的人類化為災厄,反過來危害人類,危害他們繼國一族。
“這才是,我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