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讓我好找啊,裡梅……竟然被關在這種地方,這算是燈下黑嗎?”
長發僧人穿梭在總監部昏暗的過道裡,身後是幾個不省人事的咒術師。他來到了最裡面,那個關着不久前被五條悟親手抓到的詛咒師的牢房門前。
他敲了敲不可能有回應的沉重大門,盯着門上形同虛設的符咒,眯着眼睛笑了。
“呵…幾百年過去了,這些東西還沒更新嗎?”
竟然用的還是他當年在總監部留下的那一套東西,該說不愧是心大的六眼嗎?都知道他是誰了,也不多防着點?做個後手?
“太過自大可不好,死的時候會露出可笑的表情哦……五條悟。”
真想快點見到五條悟被那條桀骜不馴的龍蛇,給撕成碎片的那一幕呢,那時候那張臉不知道會露出值得他笑多久的滑稽表情呢?
最強的六眼術師與具備神性的完美生物,究竟是人性降服本能,還是本能繼續占上風,殺掉這一代的六眼擁有者,随後再次陷入無止境的瘋狂,走向未知的進化之路。
他想要創造的東西,始終是超出他能力範圍的不可預測之物,是自混沌中誕生出的微光。
*
12:01
東京高專地下,薨星宮
在這個被天元布置成酒吧的空性結界裡,年輕的咒術師們換上了黑色的禮服,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品嘗着天元親自調制的飲料酒水。
老式的唱片機裡被此間的主人放入一張原版的黑膠唱片,唱片雖老,卻保留着比現代光盤或電子樂檔更加醇厚優美的樂聲,仿佛見到了音符裡一對安靜的白天鵝浮在幹淨透明的湖泊裡,從相知,被互相吸引,展翅飛舞求偶,到相愛和互相依偎,一起成雙成對的出現。
這安靜中透着憂傷的《天鵝》,卻被天元的聲音給打破了這份靜谧溫柔。
“我們中計了。”天元在九十九由基的瞪視下,語氣平淡地說道,那語氣卻像是絲毫不擔心那位潛在的敵人一樣,“——襲擊了皇居,對皇室人員下手的人,應該是摩羅。”
作為皇居結界的布下者,天元卻比宮内廳、日本臨時/政府、咒術界高層和兩所高專的校長等人,晚接到皇室遭遇襲擊的這個消息。
但千年來的閱曆,令祂很快便分析出是虎杖悠真下的手,畢竟,祂的結界被破開的時候,并沒有感知到區域咒力的變化。
畢竟是鬼這種難纏的生物,而從精神錯亂裡掙脫出來的前上弦之四,可比那位膽小懦弱的始祖鬼王難以對付的多。
利用祂那些依賴他存活于世的手下嗎…這大概就是虎杖悠真輕易騙過祂,讓祂以為虎杖悠真去了廣島結界的方法。
幸好這個世界上真正能稱為鬼的生物,隻剩下虎杖悠真一人,至于這一百多年來躲在東京的愈史郎和他那隻同樣被珠世變成鬼的三花貓荼荼丸,不過是珠世的藥劑下被弱化的,失去了向“完美”進化能力的劣鬼。
“摩羅并沒有進入廣島的結界,我追蹤到的,大概是有着他咒力殘穢的人類或是血肉分身吧。”
“啧!你是早有預料還是壓根不擔心這個?”九十九由基顯然也是毫不關心皇室那幾個吉祥物的一員,雖然她好些年沒有在國内有收入,沒有交上多少個人所得稅,但也覺得用納稅人的錢養着幾個吃幹飯的廢物,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事,“你的表情也太平靜了吧?”
釘崎野薔薇看着英姿飒爽的九十九由基,瘋狂的點頭。
這種為了自己和自身的信念,擺脫規則的框架,自行前進的獨立女性,非常吸引好強的她。
“确實,有些奇怪了吧?那家夥很陰險的诶,如果他另有陰謀的話,那兩個笨蛋會被騙得團團轉的吧?”
九十九由基不用去深思,都能猜到釘崎野薔薇口中的“兩個笨蛋”指的是誰。她晃了晃手裡的玻璃杯,眸子折射着酒液那帶點金黃的落日色。
她想起了小弟子那雙似乎永遠注視着夕陽的眼睛。她怎麼殺掉自己養了5年的弟子呢?她也殺不掉術式在某些時候相當克制她的虎杖悠真。
至于虎杖悠真的個人感情和私生活問題?
雖說九十九由基不大喜歡心眼多的男人,但如果是自家養大的豬拱了别人菜地裡的白菜,還順便刨了棵還沒長成的菜苗——那就沒事了,豬和白菜的事情,他們這些外人便不需要在意了。
——需要他們在意的,是不知道從哪裡跑來的那隻發騷的千年老母豬。
“噫——”真是不要臉啊,那個對自己看大的孩子下手,弄死對方又為了複活對方,親自上陣給生出來後,再次想方設法地勾搭上來的千年老變态,“這些活得久的老東西,果然精神都變态了吧?思想肮髒又龌龊。”
她可沒有在暗指在場的某個需要每500年犧牲掉無辜少女身體的某個老東西哦。
“這都已經兩天了诶,虎杖他哥真的會來嗎?”釘崎野薔薇用吸管戳着杯子裡的冰塊,擡頭看向天元,“老娘可是很早就想用錘子,狠狠地砸向那張不懷好意的笑臉了。”
“我隻能說,概率很大…”
天元給咒術師們的理由依舊有些牽強。祂為了自身,仍舊有所隐瞞。
隻要是生物,就很難反抗身體的本能,鬼也是如此。對能活在陽光下生者的厭惡,對血肉的渴望和向完美生物進化的肉/體本能,早已自下而上地銘刻在每一個經由鬼舞辻無慘之血所轉變而來鬼身上。特别是,十二鬼月這些分得了鬼王大量下賜的血液的直屬惡鬼,日積月累的業與孽随着那血液進入十二鬼月們的體内,在給他們帶來實力的同時,也在不斷的污染和侵蝕他們的靈魂。
或許黑死牟和摩羅因為仍有後代留存,分攤了這份自上而下和他們的行為帶來的惡果,讓他們始終保持着一絲微弱的人性,減緩了靈魂被污染的速度——放在摩羅身上,本該如此。
然而,因摩羅将這份最後的人性放在了全力消化、讀取和提取那一夜死在他血鬼術下的人們的記憶和殘魂,他的靈魂被這份由成千上萬份的惡孽所化的詛咒給滲透。
就像人無法戰勝身體的本能一樣,在瀕死之際,人腦會促使身體釋放最後的5%腎上腺素,全部分配給神經系統與聲帶肌肉那樣,或是陷入回憶,或是湧現不甘和遺憾。瀕死之際被強制轉變成鬼的摩羅在某個有心之人的刻意引導下,本能地尋找血緣相近的人類,将他們捕殺,在獲得營養的時候,以相近的殘魂補充自身,繼續掙紮着企圖維持那一絲自靈魂生出的獨有人性。
就連從平安時代便躲藏在深山裡避世的淤加美一族,也沒有因為是龍蛇的信徒後代身份而被放過。摩羅在八重山地震(注1)發生時推波助瀾,擴大了海嘯的災害後,聲東擊西地将追蹤他的讨伐者調走,自己逆行潛入源之水,闖進了源之宮,殺掉其中能夠吸取人魂魄和精氣的男貴族和擁有操控雷電之力的女武者們——自此,摩羅開發出了第五番目對應的血鬼術「切·雷電」,同時,摩羅對靈魂的理解越發深入,從血肉裡提取靈魂的效率大幅提升,他那自赤築山城覆滅後就再也沒有使用過的血鬼術「切·紅葉狩」連帶着轉變成五條悟在記憶世界裡看到的模樣和威力。
——但在那之後不久,即将脫離鬼王控制的摩羅突然自殺了。
但現在複活的摩羅,這17年以來生活滋潤的不像話,招貓逗狗的也沒有想不開的模樣,現在又興緻勃勃地帶走了皇室後人,像隻居無定所的流浪猛獸到處亂竄,神龍見首不見尾。
天元始終看不明白現在的摩羅想要什麼,又想要做什麼。
難道羂索在涉谷的那一刀,把摩羅終于弄瘋了?
或許,隻有他的老朋友羂索才能窺見一二吧。
啪——
想起了姐妹校交流會和八十八橋的往事的釘崎野薔薇,不爽地啧了一聲,白皙柔軟的小手用力一拍,手腕上那些對她來說過分成熟的手鍊和镯子,在空性結界裡的吧台桌上磕出了幾個小坑洞。
她自然是對天元提供的這些“變裝道具”毫不心疼的。
“早就看那個冷血鬼畜男不爽了。那個死人一樣的面具很吓人啊!”
“唔……聽說是他的第一個朋友的遺物吧,悠真那孩子很念舊的…雖然我也覺得他的品位和眼光都不怎麼好。”九十九由基想到了自己的弟子和被咒物操控心智的倒黴蛋的往事,表情變得有些微妙了起來,“悠真雖然不是那種勤勞到會主動找人麻煩的性子,但總會吸引一些有怪癖的變态靠近。”
“我也覺得五條老師有點變态,竟然能對真實年齡是幾百歲的老男人下口。”雖然在釘崎野薔薇看來,虎杖悠真面具後的臉是長的不錯,但她就是喜歡不來這種類型,“話說,那種會搶小孩棒棒糖玩的男人,也會有朋友嗎?我還以為他很不受歡迎呢。”
釘崎野薔薇丢開被她蹂躏的吸管,豪爽地拿起無酒精飲料,灌了一大口,用餐巾紙抹去唇邊的飲料,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喀拉——
玻璃杯地與光滑的木桌接觸,有着雕花的玻璃将昏黃色的燈光折射出或大或小的不規則光斑落在深色的木頭上,照亮了上面細膩的木紋。
“不會是受虐狂吧?那種男人無論怎麼看,都是性格和愛好非常惡劣的家夥诶。”
“有哦,而且還不少‘朋友’,悠真挺受那些小年輕歡迎的。”不過在九十九由基看來,那些人比起朋友,更像是虎杖悠真的手下随從之類,“他剛轉學到彥根的第一個月,就把整個彥根的道館和劍道社團轉了一次。去高專之前,兇名已經傳到京阪神一帶的不良團體裡了。”
“啥?他打算當個稱霸整個關西的暴力團頭頭嗎?這算是什麼咒術界的‘You-know-who’啊。”
“啊哈哈哈,也沒那麼誇張啦,他本來對當咒術師沒什麼興趣來着,不過他對稱霸京都還挺感興趣的。”所以才半推半就地在她和東堂葵的威逼利誘下就讀京都咒術專門學校,“他轉學的那一天,可是不少夾道相送的小弟們在痛哭流涕呢。”
但九十九由基也不覺得釘崎野薔薇對虎杖悠真的評價有什麼問題就是了。在她看來,越有實力的人,自我意識越是強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
“咦惹,是喜極而泣吧?還是類似撒豆驅邪驅趕魔鬼那種。”釘崎野薔薇空着手,做了個抛灑的姿勢,“哎,我還真是個不受命運眷顧的美少女。”
面對釘崎野薔薇的實話,九十九由基無言以對。有一說一,在無事可做,無事可以分散精力的時候,虎杖悠真的确是個自我又固執的惡劣家夥。
九十九由基心虛地将眼睛望向别處,手指撥弄着幾縷從盤發上垂下的金發。
——這麼想來,閑得發慌又好戰的虎杖悠真為了找點事情打發時間和消磨精力,而參與進來羂索的計劃裡,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雖然這個理由對于喜歡做事“有理有據”的虎杖悠真來說,有些牽強了,但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話……她真的下得了手嗎?
一直沉默地拿着威士忌杯,聽着他們對話的脹相,卻在這時候開口了:
“我不在乎你們怎麼想的,也不在乎那家夥到底是誰,又是什麼東西。我隻知道那家夥對悠仁做出那種事情,還打傷他了…”
如果不是束縛限制着他們,脹相和另外兩個九相圖兄弟早就與虎杖悠真翻臉了。
“還真是好哥哥啊,脹相。你這是打算找他報仇咯?”
九十九由基想到虎杖悠真那特殊的關照兄弟的方式,不免搖了搖頭,嘴上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那個臭小子隻會長期雇私家偵探跟蹤調查,抽屜裡一大沓虎杖同學的照片和資料。”
“噫!好惡心!好惡心!這是什麼變态跟蹤狂還是私生飯?!”旁邊的少女丢開嘴裡咬着的吸管,滿臉拒絕地雙手抱胸,“比那些喜歡伸長脖子偷聽偷看别人家裡私事的地方民還可怕!就沒有人舉報他嗎?”
兩女的插科打诨并沒有影響脹相。一臉憔悴蒼白模樣的他,隻是用那雙積滿黑眼圈的眼睛看着天元,想要對方準确一個的答案。
“悠仁是與我們血脈相連的弟弟,我們是十兄弟。”
在脹相看來,虎杖悠真這種自前世起就殘殺手足,以血親當作資糧,今生又對虎杖悠仁做出那種惡事的人,是個放在虎杖悠仁身邊的不定時炸彈。
身為兄長的他們,本來就要做到保護和引導自己幼弟的責任啊,否則怎麼能擔當得起“兄長”之名呢?蔑視血親,玩弄他們的兄弟的虎杖悠真沒有那個資格作為虎杖悠仁的“兄長”。
“按照你說的來看,那個戴面具的藍毛并沒有一定要與羂索合作的必要……為什麼你會認為他一定會與羂索聯手?”
天元沒有直接回答脹相的疑問,祂放下了手裡擦拭得晶瑩剔透的透明水晶杯,将它放回了杯架上。為了自保,也為了防止這幾位護衛祂的咒術師生出不好的心思,祂并沒有說出結界之上的淨界的事情,更别說提起死滅洄遊的結界是羂索在這淨界的基礎上,所設下的比淨界更優質的結界,梵界。
淨界是為了用來抑制咒靈的産生和加強輔助監督提升結界術的精度,由天元在全日本設下的優質結界,其中有四大淨界的作用最為重要:東京皇居淨界,東京咒術高專地下薨星宮淨界,京都山國禦陵淨界和最大的飛驒靈山淨界。破壞掉這些重要的淨界固然能幹脆利落地提前終結死滅洄遊,但那也會令人類與咒靈長年累月的持續鬥争和千年來的結界術知識全部推倒,倒退回到千年之前的蒙昧時代。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依靠着這些淨界維持人性和理智的天元,也許發生不可知的變化。
無論淨界的存在與否,對全人類還是天元來說都存在着巨大的風險。
已經活了太久,現在本質上并非人類的天元并不相信人性,即便對方是保護祂的咒術師。祂擔心這個秘密被衆人的知曉後,本就因為星漿體往事而看祂不爽的九十九由基聯合虎杖悠真對祂下手。
衆生所有的痛苦出自堅固的執着,而曾經的摩羅本就對于領土有着非常堅固的執念,這讓他即使失去理智,陷入瘋狂的過去,也會憑借着本能狩獵和驅趕所有入侵他領土的入侵者,甚至會等待時機離開領地,向外侵略,報複那些入侵者們和他們身後的族群實力。
這并不是沒有先例,至少就天元所知道的,摩羅在過去曾經多次暗中離開南海道區域,四度入侵京都。其中,摩羅的第一次入侵京都發生在四百多年前的天正年間,他為了報複曾經幫助攻打紀伊的織田軍的繼國卯月和其後代,在七月的某個夜晚潛入京都加茂町久仁家進行屠殺。久仁家的哀嚎、呼救聲和火光,引來了附近的咒術師,最後雙方在接近地下有活斷層的小和知地區大打出手,交戰餘波導緻下方的阿寺斷層活動,造成周邊的大阪,京都,伊勢和三河發生大地震。
——也就是說,天元在選擇取回并重建了高野山的結界後,便自動地成為那隻瘋狂又小心眼的惡鬼視為入侵者,當作報複的目标。在有共同目标時,即使摩羅與羂索既往有着仇恨,“巧舌如簧”的羂索也有很大可能說服摩羅與他聯手入侵薨星宮。
——再怎麼說,都是睡過的關系和同樣惡劣的瘋子。
摩羅、或者說現在的虎杖悠真,很難不會因為羂索提供的機會和橄榄枝,而暫時放下過去的恩怨,選擇與羂索聯手。
“因為全日本各地的結界基底是我在千年之前,便已經設下的,在這個基礎上,我能控制各地以此為基礎的結界。可以被視作一塊塊擁有我個人标記的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系的‘領地’。在摩羅出生之前,古代的紀伊、現在的和歌山的高野山地區有着我設下的結界,即使那個結界被效忠于繼國一族的神道勢力和羂索一起奪走控制權,屬于我個人的‘記号’仍存在那片土地上。”
這也是摩羅死後,那一塊地區的結界很快便重新收歸天元監控之下的原因。
“所以?”
“如果真要找一個理由的話,大概是我被當作入侵者或是挑戰者了吧。”天元雙手抱胸,沉默了一會,說道,“摩羅和那些繼承了他的意志的人們,向來有殺死所有入侵‘領地’的敵對者,并制成物品的習慣,例如摩羅就有将戰敗者的頂骨打造佩刀的習慣。”
“然而,現在的你不僅已經失去對和歌山和部分三重縣結界的掌控,就連四國地區,兵庫的淡路島和周圍的海域,屬于你的結界都已經徹底消失了。”九十九由基自動忽略虎杖悠真曾經的癖好,頓了一下,眼底浮現一抹異色,似乎想到了些什麼。
——原來如此,她的弟子在萬聖節之前,就已經無聲無息地再次變成那種邪惡的生物了嗎?
——東堂葵已經無法勸阻他了嗎?
“是的,大概是他和五條家的六眼從八原結界出來後不久,從安永末年重建至今的高野山的結界并再次與我斷了聯系。那斷開的手法和幾百年前有些相似,大概是改姓赤築的摩羅的人類後裔們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