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伊有田郡，湯淺一族新建的山城原址

摩羅站在廢墟裡的陰影裡，衣衫淩亂的他看着東邊微亮的天空，面無表情。

他身邊空無一人，隻有一具具倒下的穿着僧衣的白骨。

“天亮了。”大概再過一刻鐘…還是兩刻鐘？

說起來，現在是那之後的…第幾天了？

完全沒有時間流逝感啊…大概是因為有着這段記憶的自己，那時候已經瘋掉了呢？

摩羅看着呈現魚肚白的天空，往黑暗裡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他的身體雖然理應不懼怕太陽，但他的心靈卻是恐懼着這個對他來說過于幹淨明亮的初陽。

也隻有白天的時候，作為摩羅的他才能允許自己的神志稍微有些清醒。這是他二百多年以來持續的習慣。

——對了，如果是鬼的話，還要具備照了太陽會死掉的特性。

那些正義之士什麼時候會乖乖的找上門呢？

有些隻有一次的美味一旦嘗過了，就會此生難忘。

“對了，東邊那邊海上的蓬萊島，似乎快要開啟了。”

那上面的半妖，畢竟算不上純種的人類，可以随便吃吧？

他可是在某些時候很守信的呢。

“自诩正派的家夥，總是和草芥一樣燒不幹淨。”摩羅望着天空，他眼眸裡的夕陽此時已經完全降落，換作血色的滿月在一片晚霞裡突兀的淩空，“六彌，這麼興師動衆的…也是來讨伐鄙人的嗎？”

“……他們（入侵者）呢？鬼呢？”還有他的通字是彌六不是六彌啊，混蛋小鬼！

曾一起與繼國十真謀反，趕走畠山一族的野邊慶景帶着幾家的盟友們趕來時，隻見到了這一大片廢墟，一點己方或敵方的血肉殘餘也未曾得見。他也是先聽聞附近的繼國一族根據地被襲擊，才帶了人一起趕來的。

但似乎還是慢了一步。

“那個出目家的面打師沒在你身邊？女地頭怎麼也不在？”這倒是稀奇呢，這三個人向來喜歡黏在一起的，“留你一個人在這裡？人都去哪了？”

怎麼回事…這家夥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他身邊那些跟沒安全感的狗一樣黏人手下呢？

野邊慶景心中不安感愈發強烈了。如果這些人都出事的話，好不容易花了幾代人的心血才趕走的外來者（畠山氏等幕府勢力），極有卷土重來的可能。這是他和他背後的紀伊本地氏族不願意見到的。

“……”他這個便宜侄子很吵啊。

“喂，回神了。你那些手下就放心你一個人在這種時候，在外面遊蕩？”希望他這樣問不會刺激到對方吧，總覺得他這個小表叔有哪裡不對，“我家已經抓到幾個不安分的家夥了，逃跑的那幾個我沒辦法了，全家出海了…玉置、湯河那邊已經帶人搜捕入侵的妖怪。”

玉置氏和湯河氏，加上野邊慶景背後家族，都是永正12年與繼國一族一同謀反，反抗畠山氏和畠山氏勢力的紀伊國人衆。他們的聯合并非沒有效果，在2年前繼國一族覆滅了湯淺一黨勢力後，畠山尚順等先是被湯河氏驅趕出原居城廣城，逃到了淡路，在那裡又被繼國十真的手下給驅逐出境，流亡到四國。

“還有那個什麼…鬼殺隊的人也在幫我們搜捕鬼…話說最近這些鬼是不是又變活躍了？”

野邊慶景帶着人七嘴八舌地說完話後，又忍不住再次問了一句：

“他們放心讓你（注1）一個人出來？氏正和你弟弟沒跟着嗎？”

話說回來，他這個小表叔會自己看地圖回家嗎？他可不想送人回去之後被對方的狗下屬當作壞人圍毆。

很疼的。

“留在這裡的人都死了哦。”

“什麼？”

“——鄙人殺的喲。”

雖然隻有一部分的同伴，但那些人，還有更多的人，确實是因為他而死去。

摩羅無可辯駁，也不會為了自己而開脫。

“是鄙人殺了他們。六彌會生氣嗎？”

“你會害我被你那個暴力的姐姐揍的。”又在胡言亂語，這回可不是他帶壞的，“還有那隻貓妖…。”

野邊慶景想到上次帶着繼國十真去喝花酒，正在興頭上的時候，香川山吹帶着一隻豹子一樣大的貓過來抓人。他先被香川山吹摔了一頓，又被大貓邦邦暴打一頓，可慘了。

“…山吹啊，你想見見嗎？”

摩羅被在身後的手腕裂開，血液流淌而出，在野邊慶景一臉“見了鬼”的表情下，凝聚成一個穿着紅色輕甲的女武士。

“你這是在變什麼戲法？還有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野邊慶景這時候才仔細打量着摩羅，越是細看，他臉上的表情越發凝重和擔憂，正常人的脖子上怎麼可能有鱗片？還有那些蛇…他是不是因為通宵所以出現幻覺了？

“你得了蛇皮癬？！甚至為了掩飾你的病還化妝了？！”——臉白的跟鬼一樣啊，繼國十真是不是又打算拿我尋開心？

“鄙人變成鬼了哦。”——按照上輩子的這個時間确實是鬼。

“你變成什麼鬼？”——他的常識廢小表叔打擊過大，聰明的腦子終于壞了嗎？

“晝伏夜出，見光死，還會吃人的那種鬼。”

打量着野邊慶景的表情，将臉上笑容隐藏在黑暗裡的摩羅緩緩地吐出了幾個字：

“包括六彌的莊子，整個高野山地區…乃至伊都郡，全部被鄙人吃空了，無論是人類，妖怪，還是隐藏在黑夜裡見不得人的鬼。”

這是摩羅的前世發生的事情，因為失去了他的操控，沒有被限制的「紅葉狩」随着他的遊蕩，從紀北開始，接着是有田和日高所在的紀中，接着是南紀。那時候的他，本能地在尋找着已經離開紀伊的黑死牟，以及與他有血脈相連的族人進行捕殺。

但這一次受損的也隻有早早疏散了人群的高野山地區，五條悟的出現讓摩羅停止了按照上一輩子的軌迹的想法。

那些活下來的幸運兒們，真要好好感謝五條悟那雙眼睛和他這個人啊。

“哦。”野邊慶景隻是冷漠地哦了一聲，揮手招來手下，“既然你沒事，也應該給我們傳個信…還有趕緊把你的女人領走。”

野邊慶景才不想留着這個燙手山芋在手裡，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有變故。

“唔？鄙人的…女人？”這個關注點是不是有什麼不對？他是鬼哦，會吃人的那種。

摩羅有些懷疑清晨的太陽曬壞的不是他，而是野邊慶景這個一臉憔悴的大叔的腦子。

“盛辰殿（注2）帶人從日高趕過來的時候，随手從妖怪手下救下了朝顔夫人和你的長子。”

“還以為你就一個兒子呢，沒想到還有一個…還是跟風頭正盛的三好氏的女人生的長子。”

“是三個哦，不過繼國一族的傳統向來都是最終勝者（活到最後）成為繼承人。”繼國十真的長子獲救了啊，看來這個虛假的世界的曆史還可以繼續再改變下去，“相比其他的，鄙人還是更看好茉愛的才能一點。”

“像笃姬和織姬那樣的女性家督嗎？那對母女能在南朝敗落的情況下趁機上位，還能從畠山氏手下保全繼國一族…看來你對茉愛小姐寄予厚望。”但或許也是最好的結果，在繼國一族的成員和勢力受損的情況下，原屬于繼國十真的領地内的各個派系勢力重新洗牌，甚至很可能趁機叛亂，“既然如此，你要小心一點三好氏和南紀的安宅氏。”

摩羅怪異地嗤笑了一聲，語帶誘惑地說道：

“嗯？六彌君難道不心動嗎？大半個紀伊的權力真空哦。”

“我可沒有天真到那種程度。野邊一族再怎麼說，對你們這些家族來說，還是武藏來的外來戶。”這位野邊家的家主歎了口氣，他看着眼前這湯淺餘孽栖身的城堡，心中唏噓，“鬼嗎？算了，是别的什麼也無所謂，就算人都死光了，你仍然可以坐鎮一方，繼續從那些家夥們手下守護紀伊。”

因為這股非人的力量，足以彌補一切。

“哇哦～這可是背叛人類立場哦。”讓變成非人類的他來守護人類？這人怎麼想的？

“畢竟現在你才是我們之中領頭的，你不在的話，紀伊又會回到之前的樣子。”

鬼也好，妖怪也好，領頭人不是人類的事情，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并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以前再往西邊一點的區域，還有人類臣服于一隻名叫鬥牙的犬妖呢，他們紀伊和淡路臣服變成鬼的自己人，好像也不算什麼吧。

特别是面前的「繼國十真」似乎也不像以往斬殺的那種沒有理智的鬼，好像隻是稍微變了點模樣而已。

等等，這家夥不會是故意在耍人玩，說自己變成鬼了吧？但周圍的情景，似乎又并非人力所造成的…是妖術？

野邊慶景陷入沉思，野邊慶景也不知道怎麼應付這個明擺着想看他笑話的合作者。

“所以？”

“先在南部町的須賀神社給你設一個攝社把你塑造成神，如何？這樣就有定時的‘供奉’。”野邊慶景作為重建了那座神社的禦地頭，還是有一點特權的，“這也能解決你長久的統治問題…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被擺在神壇上了吧？神名要重新取一個？”

“哼，還真敢說啊，彌六君。”這個人類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可不會吃自己人呢，“願力信仰，會化作咒的——但這可束縛不了鄙人呢。”

因為隻有摩羅願意，他才會被拉住，否則他隻會按照自己的心意，将人一起拉入泥沼裡沉淪。

“……但是足以讓你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