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到了…和自己血液相似的味道，那是屬于他留在繼國家的後代的血液。

在高野山外徘徊許久不得而入的六眼惡鬼，緩緩地将頭轉向那血腥味傳來的方向。

原來如此，是…結界或是…幻術之類的東西嗎？他離開之後，他的後人們又将這些東西重新撿起來了啊。

黑死牟在原地思索片刻，便轉道而去。不過前行半刻鐘，他便見到一個額頭上有着疤痕的青年，正抽出身邊同伴的護身戒刀，一刀割斷了同伴的脖頸。青年和死去的少年僧人的腰間挂着有着繼國氏定紋的令牌，看來都是效忠于繼國一族的人。

窩裡反？

這代的繼國一族的當主，他那個用日之呼吸的孫子識人不明啊，手下裡竟然會出現叛徒。

那個殺了自己同伴的瘦弱男人見到他的到來也不害怕，笑嘻嘻地扔下不能殺生的戒刀，朝着黑死牟揮了揮手，舉止有些輕浮。

“久等了，在下出目次郎，是來幫嚴勝大人的找到繼國一族的。”

“您在外面繞了很久嗎？”

這個叛徒，竟然不怕他？還有這個人類的味道…頭部和身體的味道不一樣，聞起來有點像是屍體…

這是什麼東西？妖怪？

黑死牟眯起了六隻血紅色的眼睛，目光越發危險，他将手搭在了長滿了眼睛的刀柄上。

自稱是出目次郎的青年似乎一點也不畏懼黑死牟周身越發冰冷的殺氣，嘴角的弧度和先前殺掉吉川慶惠之時一模一樣，絲毫未變。

“因為外面有結界呢，不止一層哦…利用強力靈場扭曲了視覺的結界，靈力構成的防禦和淨化結界，吸取高野山内逸散願力的結界…一層又一層，密密麻麻的，像是蒜皮一樣，将十真大人所在的位置牢牢地保護起來。”

“你…”

“嗯？請說…”

“以下犯上…狂妄之徒…”

“？”他說錯什麼了嗎？

唰——宿傩

不待“出目次郎”反應過來，他的四肢便被黑死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親手扭斷。

“诶？”鑽心的疼痛這才慢了一步傳遞到“出目次郎”的“大腦”裡。

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結果。

真不愧是那位最強劍士的孿生兄長啊，但比起他的先祖，那位軍神還是差了很遠呢。

如果，他家孩子也能夠…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好期待啊。

黑死牟面無表情地伸手，一把抓住“出目次郎”的頭發，不發一語地朝着血腥味傳來的方向走去。“出目次郎”在不久前順手殺掉的繼國果月和僧人們，成了明晃晃的信号燈。

在黑死牟進山後不久，黑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些曾經被隔絕在結界之外的食人鬼和想要找繼國一族複仇的妖怪們，緩緩地從外圍的樹林裡出現，朝着剛才那一人一鬼離去的方向前進。

*

繼國果月和法真等幾人的死亡，并沒有被除了“出目次郎”之外的人得知，更别說遠在鹧鸪峽館内的繼國十真等人了。

繼國十真放下拟定的留下與入侵的鬼戰鬥的名單，端起一邊的濃茶一飲而盡。他将名單交給今日傍晚當值的近侍出目都滿後，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山間的夜風将種植在鹧鸪峽館内的花的香氣，混着屋内點着的白檀香，竟是産生一股别有韻味的芬芳之氣。

香川山吹穿着女式輕甲，身後背着弓箭，腰上别着長刀的香川山吹，站在繼國十真身後。她為繼國十真添了一杯熱茶後，見繼國十真望着外面的滿月，輕聲說道：

“今晚是望月呢。”

“千重雪回飛雲袖上，瓊玉枝飄落光華香（注1）。”見了滿月後，來了些許興緻的繼國十真模仿那能樂裡的源融亡靈唱道，“三五夜中，新月色亮（注2）。空夢雲雨，不在夜中（注3）。”

“呵呵，妾身可學不來和十真大人對歌呢，您還是把這個機會留給出目笨蛋吧。”

“都說讓妳多讀書了。武士需要學習的，可不隻是武藝和馬術就足夠了。”這些也是必修課，文武雙全的人才能算得上是合格的武士。

“這世上心最髒的，都是你們這些讀書人。”

這個時候，另一名今晚擔任近侍的津木月耕領着剛換上一身花染小袖的阿和走了進來。

“行李收拾好了嗎？”繼國十真坐直了，端起了作為一家之主的模樣，無視香川山吹的偷笑聲，“伊子他們走熊野街道離開高野山，現在人已經到了和泉的日根神社，我會讓音門和中村家的矢羽護送妳和他們彙合。”

“我已經修書給能登的畠山義總，伊子和沙羅，會帶着你們一起北行，投靠能登的畠山家。”

阿和聞言一變，瞪大了眼睛，她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兄長想做什麼。

怪不得…出了正月之後，繼國十真那幾個形同擺設的側室，幾個孩子和城館内的年輕侍女侍從少了許多。這幾日作為政務處理中樞的鹧鸪峽館，也趕來了不少陌生的劍士。

提前轉移家眷…這是自阿和被繼國十真收養以來，從未有過的情況。

即将有繼國十真親自出馬也無法抗衡的敵人來襲了嗎？

但是，但是為什麼要趕走她？這裡也是她的家，大家都是她的家人，這裡也有她的朋友啊！

“兄長大人！阿和也可以留下來作戰的！阿和想象山吹姐姐那樣！”阿和指着侍立在繼國十真身後的年輕女武士，一雙眼睛裡閃爍着淚花，“兄長大人要趕阿和走嗎？”

她也可以戰鬥的啊！

“城裡的男人沒死，哪有讓女眷上戰場的道理？”繼國十真從主位上站了起來，冷着臉看着阿和，“山吹她和妳不一樣，她本來就是香川家的女武士，她是我的巴禦前。”

“明日天一亮，妳就跟伊子的車隊，一起北上能登。”

“阿和也可以啊…阿和也可以保護我們的家…”阿和緊緊地攢住了袖口，她原本是要來向繼國十真和香川山吹展示她的新衣服的，“不要趕走阿和…”

既然是沖着繼國一族來的惡客，為什麼不能一起共同進退呢？

不要丢下她啊…再也不想失去她的家和家人了。

繼國十真看着阿和，沒有再說話。此時的那雙橙黃色的眼裡看似充滿着對唯一妹妹的憐愛和不舍，但眼底卻閃爍着對阿和的審視，好奇，和點點遺憾。

正因為知道自己和身邊的人身處在「祂們」劇裡，成為阿和這個女主角的陪襯，繼國十真對阿和更加難以做到與這個「妹妹」感情深刻了。

快點走吧，别在這裡妨礙他玩一波大的。

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繼國十真可不想自己和同伴們死狀難看的屍體被熟人看到，那可太丢臉了。

香川山吹看了一眼繼國十真那張故意闆着的臉，見他一副懶得解釋的模樣，隻好彎下腰，對阿和柔聲解釋道：

“阿和妹妹，這次我們赤築山城要面對的敵人不一樣，而是我們的祖父，幾十年前變做鬼的岩勝大人，甚至可能還有鬼王和更多他轉化的鬼也會攻擊我們赤築山城…”

“阿和已經領悟了呼吸法！而且…”為什麼要趕她走？她們不是一家人嗎？

阿和想要一個能夠說服她的理由。

但是，阿和她…這麼小的孩子，能幫到他們這些時日無多的人什麼呢？況且，阿和真正的天賦并不在武藝上，生來擁有龐大靈力的女孩，更适合做一名被神明庇佑着的神職者。

戰場上厮殺的傷亡率，可比在神社裡工作來得高得多。

阿和還小，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很長；她還能選擇自己的未來，還有試錯的機會，還能走得更遠、更遠。她有成為強者的資質，自己也願意努力，此時還弱小的她不應該在這裡與他們一起埋葬。

活下來的，才有資格談未來，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這是繼國十真突如其來的想法。但此時的他也無暇去猜測這是他自己的想法，還是「祂們」所安排的必然結果了。

反正，這的确是他的風格。

但被摸透了心思，有些微妙的不爽…

繼國十真舔了舔牙尖。

不知道「祂們」能不能被弄死呢？能不能吃？吃起來有味道嗎？

香川山吹清秀的臉龐上，露出微笑。她有些艱難地彎下腰，用那雙布滿了繭子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阿和細嫩的臉蛋。

這個女孩，也是她的妹妹啊…不知道繼國果月是不是已經安全的離開了随時要爆發死戰的高野山，希望法真和他的弟子們把那個努力卻死心眼的孩子，在最後時刻送出去吧。

“阿和妹妹，我已經二十四歲了，而十真大人…如果能度過這一劫難，十真大人下個月就二十二歲了。”香川山吹彎起了如水一樣的眸子，朝着他們的小妹妹溫柔地微笑着，“我們與師傅大人不一樣啊。已經開啟了斑紋的我們…是活不過二十五歲的。”

“不僅是我們，這次所有留在城中備戰的武士們，全部是開啟了斑紋的劍士。”

——除了繼國十真剩下的那八個被誘騙到鹧鸪峽館的兄姐之外，包括鬼殺隊的人在内，這些斑紋劍士全部在山頂的赤築山城埋伏着，他們每一個人早就已經有了在這裡死去的覺悟。

即使來的不是鬼王，但一定會有繼國嚴勝，這位繼國一族前代當主。

“但是，兄長大人他…”也才二十一歲，離開這裡還能東山再起啊…

拜托…一起逃走吧……

“因為岩勝大人變成了鬼，岩勝大人的血脈後代也會因為他造的孽野而遭到詛咒。”香川山吹解釋道，“這次來的鬼，十真大人推斷一定會有岩勝大人。”如果不能在這裡消滅對方，那麼那些逃出去的未來都會受到影響。

香川山吹可不想自己的女兒和她的後代們變得和産屋敷當主一樣…不僅顔值下降還短命，為了活下去或是為了蒼生之類的唬人理由也在自己弄個滅鬼隊，讨伐惡鬼隊之類的到處招搖撞騙做白工。

——他們的孩子就要開開心心，無憂無慮，漂漂亮亮地活着呀。

“對我們來說，紀伊是特别的，阿和。”因為這裡有現成的靈場可使用，而且他們也在此經營了多年，“靈場的存在，能讓我們以人類之身使用出先祖留下的妖術和興世王的邪術的同時，不會堕落成妖魔。”

這是他們繼國一族的優勢，也是劣勢，因為他們被聖潔的力量克制着。因此，才有社家宗氏的出現和減少與東國的通婚。

但這種壓制方式對于繼國十真這個經由千葉麻郁，烏涅梅，寶辰院等人刻意培養，去激活本性的人并沒有太大作用，僅僅隻能彌補些許繼國十真體内流失的生命力而已。

不僅如此，終于成功透過靈魂深處的「潮滿珠」與埋在地下的「潮涸珠」之間的聯系，與靈場鍊接上的繼國十真，是不可能自行離開這片土地的。

這些隐秘未曾被此時的阿和所知曉，因為這一切都是繼國十真在逼迫繼國元月出家，從他手裡得到的隻有曆代當主才能知道的隐秘——那裡面還藏着一個複活後的平将門拉着興世王同歸于盡時候所用的密法。

雖然達成的條件苛刻，但這個才是繼國十真的底牌。也是他從兩年前開始，就沒有離開過紀伊靈場的範圍内的原因之一。

聰慧的阿和隐隐猜到自己兄嫂的打算。聯想到繼國十真近日頻繁召見城中的醫師，在阿和眼裡，那抹曾經被她當做是時新妝容，位于香川山吹額頭中央的那團紅色火焰，顯得分外的可惡。

她又要沒有家了。

應鬼而誕生的呼吸法和斑紋…還有那能夠“通透”的能力…為什麼這個世界上要有吃人的鬼呢？為什麼人類想要簡單的活着，隻是想要壽終正寝而已，卻要遭遇這麼多的不幸呢？

“阿和，答應姐姐，不到最後，絕對不要再使用呼吸法，也不要讓别人知道妳會這個。”

這是香川山吹以姐姐的身份，對妹妹的勸告。

“——呼吸法會招來不幸。”

香川山吹最後對阿和的話語，讓繼國十真若有所思。在将女孩從密道送走後，香川山吹便抱着繼國十真的腹卷走了過來，準備替他換上。

“要休息一會嗎？”

“山吹姐會後悔嗎？”繼國十真沒有回答，點燃了一根新的蠟燭，小心地放進了燈籠裡後，挂起，“後悔那時候将我的貓送回來。”

香川山吹會後悔認識他，跟他一起學習，一起離鄉背井嗎？

繼國十真不知道。這時候的他，想起的是這些年來，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同伴們和下屬們…戰死的，病死的，意外身亡的，自然死的…還有主動離開他的某個人。有的人很年輕，甚至比他年幼，有的比他還年長，男女老少全部都有。

他已經快記不住那些臉了。

人果然還是要活着比較好，那些随随便便死掉的，他從來記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