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12年十月末,一支屬于有田繼國一族和以繼國十真為首領的水軍,分别自有田郡黑島和雜賀崎和歌浦西出發,在贊岐安富氏和香川氏的牽制了細川氏家臣三好之長等人後,成功入侵西南側的古水之浜。繼國十真帶着新組建的母衣衆闖入沼島港旁,梶原氏統治的沼島城城主府,驅趕了統治這裡近200年的梶原氏和城主梶原景節(注1),奪取了淡路島南側的沼島。
十一月,這一支聯合水軍進攻淡路島,在母衣衆成員僧人日純和法真等擊退了島上神道勢力派遣的式神後,3日,繼國十真等人于淡路島南的阿萬海岸和福良港登入;19日,萬福寺等燒失,淡路島七福神靈場被寶辰院和鈴木徹也這對姑侄破壞,原淡路國府被改為祭祀貴船明神荒禦靈的神社。殺了淡路守細川尚春。十二月19日,投降的俘虜中,由良城主、郡家城主、柳澤城主等試圖掀起叛亂的将領,其嫡系全部被下令自盡;20日,水軍将領津名郡洲本城主安宅秀興,野口海賊衆菅遠江守等投降;28日,三好之長将居住在阿波國的淡路守護細川尚春殺害,其人頭被當作結盟禮物由安富元治轉交呈上。
自此,細川淡路守護家斷絕(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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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路國淡路赤築神社(原淡路國府)
永正13年正月
因為淡路國内的勢力多為原守護代細川一族和細川尚春投降細川高國後,臣屬于三好氏勢力的氏族們,繼國十真等人一時半會回不去紀伊過年。因此,永正13年的新年,繼國十真是與同伴和下屬們在淡路赤築神社度過的。
繼國十真帶着變成貓的五條悟和名義上的妻子們一起出席了正月2日的宴會。
新上任當主的香川慶景和嫁了族中姬君且不久前又示好的三好之長也派了族人作為使者前來祝賀和送禮,三好氏的來人恰好是朝顔的父親和弟弟。為了招待這些手下的使者,繼國十真遣人搭了個能劇舞台,招來了師從結崎座(注3)的能樂師表演。喝了“幾杯”酒後,興緻上來的他,甚至拉着有些憔悴瘦削的出目次郎上台扮演了脇能《鶴龜》的“鶴與龜”。
“好久沒玩了,真是久違啦!出目君,第五番目切能是《石橋》,我們再上去跳一次連獅子舞吧?”
“這種天氣跳連獅子舞很冷啊。還有以後這種突發狀況,别拉上在下啊…”都幾歲了,又借酒裝瘋…這可真是讓人放心不下。
出目次郎身後的原扮演子方“鶴”的年輕藝者,為他取下了用于扮演“鶴”的小面,這是一個有着柔美年輕面龐的女面。他小心地把背後刻有他的私印的面具放回了有着絲綢内襯的木盒裡,伸手扯了扯身華麗的長絹(注4)。接着,出目次郎在侍者的幫助下脫掉身上用于演出的服裝後,轉過身去,幹咳了幾聲。
自去年十月随軍出海開始,出目次郎便患上了咳疾,吃了不少土方子熬成的湯藥,一直不見好轉,反而讓他這些天以來一直感到寒冷和疲倦。直到醫官東宗橼不久前給他診治,又換了一服藥,出目次郎的病症才有些好轉。
大概是纏綿如春雨一樣的咳疾等病症遲遲不能治愈,令出目次郎也如春雨那樣,多愁善感了起來。不是待在船艙便是屋内的出目次郎,開始留意一些以往的自己未曾了解過的東西,例如神鬼之說。說不定他這來得蹊跷的病,能從這些玄妙學說裡找到答案——例如他今年與有水的地方都犯沖。
這兩個多月的海上生活和海島生活,将出目次郎這個出生在不靠海的近江國的人,把所有對大海的幻想全部破滅了。
果然還是他們近江的琵琶湖最好,風平浪靜的。
“這次表演用的可是出目君的作品哦,想讓更多人看到出目君的作品呢。不開心嗎?”這種稍稍超出預料之中的東西,不是也很有趣嗎?難道不會感到驚喜嗎?
“那種失敗品…太丢人現眼了。”他在雕刻女面上的并不出彩,尤其是年輕女子那柔和的面部線條,倒是在鬼神面和怨靈面上非常擅長,“别随便拿出來啊。”
出目次郎的作品從來沒有得到父親出目滿追的出師認可。而如今也不可能達到了。因為他的父親出目滿追将出目家的家傳和家業交給了兄長的養子柳太郎,他本人在這次淡路侵攻裡被海獸掀起的海浪,和整條補給船的人一起卷入了海底。
——他會不會就這樣折在這個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最早誕下的島嶼上呢?
人的性命,本就如那玉緒,那淋了雨的櫻花那樣,脆弱的不可思議,難以長久,随時可以斷裂或爛成花泥。
——他如果死在這異國他鄉,就這樣死在這裡的話,他最好的朋友們會永遠記住他嗎?
“可是我很喜歡出目君的作品啊,尤其是上次那個「蛇」——就是至今沒有入手一個,有些殘念。”繼國十真也不知道為什麼出目次郎就是不願意将自己的作品拿出來,難道是因為所謂的匠人精神?
“出目君給我做一個吧?要好看的女孩子。”
“…”這小鬼是故意的吧?
“啊?明天天滿神社的第五番目是《雷電》哦。”繼國十真還想要扮演變成雷神的道真公來着,“出目君不一起來嗎?山吹姐說要扮演法性坊,我記得你的小鼓和短笛都會一些吧?”
“不去,你帶那隻肥貓去就好了啊。而且女人不是不能登台嗎?”
出目次郎停下了摘掉頭上假發的動作,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
“無所謂啊,現在我才是淡路的統治者。如果現有的(規則)不能取悅我的話,破壞掉那些(規則)也無所謂吧?”繼國十真自己摘下了邯鄲男面具,拿在手裡把玩着,臉上一臉無所謂,“我不會憐憫那些不服從的人。”
正在咳嗽的出目次郎愣了一下,他聯想到了一些東西,例如…這次淡路攻伐裡,那些因為拒絕投降而死在大火裡的武士和被大火波及的周圍村落,還有全族死到隻剩下出逃的彥四郎的細川淡路守護家。如果有一天自己選定的主君不再考慮臣下的意見,其他人也不提出自己的意見,而是隻知道附和或放縱繼國十真,這怎麼會有好的結果呢?
但能讓繼國十真聽進去谏言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啊。
“天下得失,道一人出(注5)。振主(注6)治國,并不利于國内穩定。”熟讀漢學經典的出目次郎看着繼國十真,輕聲勸說道,“況且,君舟民水,十真大人也要多聽聽我們之外的人的聲音,多考慮到平民啊。”
“這次淡路侵攻,會不會殺伐過剩了?好歹守護一族也是和将軍有關聯的細川家…”
畢竟,在這個底層人民普遍教育程度不高的時代,這些人,尤其是農民最容易被煽動了。
“反正出目君都會他們想說的廢話過濾整理了再給我吧?”繼國十真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将短匕綁在自己的手臂上,用袖子遮住,“因為除了山吹姐和出目君,我可是誰都不放心呢。”
誰讓他的乖狗狗們腦子轉不太靈動呢?隻好讓出目次郎能者多勞了。
出目次郎默了幾秒,看着身上的演出服飾被換下後,穿着白小袖的他,才低着頭,緩慢開口說道:
“沒有誰會永遠在一起啊…您跟香川那家夥都和大哥一樣,早早地開了斑紋吧。”
“呀?出目君…”繼國十真摸着下巴,歪着頭看着出目次郎,臉上露出調侃的笑容,“怎麼?感到寂寞了?出目狗狗需要主人溫暖的懷抱嗎?”
出目次郎呵了一聲,想到不久前被那隻叫做“悟”的貓妖撓出的傷口,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
他好像又聽見那隻煩人的貓妖在嗷嗷叫喚了。
“都說幾次了啊…在下才不想當您的狗。”
——哪有比狗早死的主人啊?他才不想做那個被留下的那一個。
——這種隻知道打架和打地盤的笨蛋才是會被聰明人丢下的。
出目次郎的用餘光瞥了一眼剛鑽入後台更衣間,咬着繼國十真衣角的貓妖,腦海裡浮現的卻是烏涅梅不久前再次找上他時,與他的對話。
「對次郎先生來說,是十真大人和山吹小姐比較重要,還是這片領地和其他人的命比較重要呢?」
「……」
「不用着急回答妾身呢。對了,25歲隻是可供參考的壽命最大值…無論是呼吸法,斑紋還是小真現在用的妖術,都在消耗他們的身體潛力和生命力呢。」
嬌小的女人挺着孕腹,那張平凡的臉上露出看好戲般的笑臉,她的眼睛很亮,像是雌鮟鱇魚背鳍上的小燈籠,在幽暗的深海裡閃爍着微光。
「換言之,十真大人他…」
穿着侍女服飾的女咒術師低笑着,笑聲像是挂在靈棚上的瓷風鈴。她似乎很滿意出目次郎難看的表情,并以此為樂。
「就是你想的那樣哦。如果不是十真大人經常待在靈場範圍内,用靈場内的信仰願力和山嶽靈力壓制的話,恐怕早就跟泷夜叉姬那樣身體發生變異了吧——但也隻是垂死掙紮而已,斑紋一旦開啟,人體就變成了去了底部的容器,再高明的焗瓷手藝也無法恢複正常的模樣。」
「妳,在這個時候找上來…是找到辦法讓十真大人和香川山吹活過25歲嗎?」
女人看着出目次郎,并沒有直接回答。她微笑着注視着自己的腹部,眼神興奮又狂熱。
「知道嗎,次郎先生…生物的最終進化的終點從來不是人類,而是某種從層次上就超出我們人類自身理解能力的東西。一個切掉了瓶底的瓶子是無法裝滿水的,除非把這個破瓶子放入完好的水缸裡,或是更大的池塘裡。」
人類的軀體是寶藏,也是牢籠,強健又脆弱的不堪一擊。進化是為了适應生存的必然結果,但并非所有生物都有資格拿到那張入場券,就像并非所有的古猿都能進化成古人類那樣,有更多的停留在原地或是朝着類人猿進化。
出目次郎聽出來了,面前的女人的目的隻有繼國十真,她并不在意香川山吹的死活,這和他想的有些出入,但也在意料之中。他張了張嘴,好半天才組織了話語:
「但是那樣的話…十真大人他們,還是人類嗎?」
「這正是妾身需要次郎先生幫忙的地方啊。」
女咒術師輕撫着她的肚子,臉上的笑意逐漸詭谲,蠱惑人心的聲音從她的嘴裡發出:
「我們都是想要十真大人這個奇迹,繼續活下去的人啊。」
「垂天的大日火焰,不該就此熄滅啊。」
在出目次郎沉思的時候,擔任足輕小頭的高城義度匆匆闖入了更衣間。高城義度出自高城家,與高城勝高父子是同族,是出目次郎的姐夫,也是侄子柳太郎的生父。
滿臉驚慌的高城義度沒有注意到出目次郎這個小舅子,他啪嗒一下抓着一個奄奄一息的使女乙通女跪在地上。
“主上…淡路細川家嫡系最後一人,那個細川彥四郎在養宜館‘病逝’了。鈴木家的徹也大人看過了,說是被人咒殺了。”
“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最少死了3天了,我…我們本以為是細川彥四郎在絕食抗議,這才…現在有流言說是您下令讓禦撫(注7)夫人對他們一族趕盡殺絕…”高城義度扯着堵上了嘴的乙通女,将少女的頭往地上重重一磕,“這個女人就是重要的人證!我們在她的妝台夾層裡搜到了細川家的密道地圖,信件和釘着姓名的淡路木偶。”
呈上了證據的高城義度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那些新近歸附的幾個家族有些躁動…”高城義度瞄了一眼繼國十真的臉色,又補上了一句,“郡家城的田村城主和田村氏仰仗的伊弉諾神宮‘請求’我們揪出主使者。”
淡路島多賀地區的郡家城,其城主是曾經在淡路國一宮伊弉諾神宮擔任過祭主的田村氏。就憑借着這點淵源,得到這間在《紀記》裡成立于神代時期的古老神宮照拂的田村氏降将,就不是什麼能夠随意對待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