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您的名聲不好…能問理由嗎?”
“理由?很重要嗎?”
“要師出有名啊,十真大人。”
繼國十真瞥了一眼出目次郎,橙黃色的雙眼裡,那明亮的火焰靜靜地燃燒着。
“隻是踢開了一顆刻意落在我面前的石子而已。”
繼國十真本沒有打算對陀羅坊動手的,畢竟他已經脫離了陀羅坊這個生父,也沒打算與繼國睦月争着做香川氏的狗的位置,兩年前便在伊都郡自立門戶,而現在都已經占領了大半個伊都郡,還順帶包括一小塊别的郡的領地。
但陀羅坊為了繼國睦月求娶贊岐香川當主的女兒為繼室,而被求娶的對象是香川山吹。雖然香川當主以香川山吹已有婚約在身為由,拒絕了陀羅坊和繼國睦月的提親,并立刻封鎖了消息。
但這個消息被跟在繼國文月和繼國葉月兄弟身邊的醫官東宗林得知,東宗林随口當作趣聞和妻子原八重子提起,不久後便傳到效忠于繼國十真的原美城耳裡。
陀羅坊的行為完全是踩到了繼國十真的雷區,因為在這半年前繼國十真所屬的赤築一方,已經與香川氏交換過禮物和作為婚約的誓書。繼國十真浩浩蕩蕩送了符合身份的禮物過去,又收到了大量回禮,陀羅坊等人不可能不知道。
“他們…絕對是故意的。”
繼國十真剛說完對陀羅坊下手的理由,便聽見出目次郎輕聲說道。出目次郎表情平靜地看着繼國十真,即使那隻叼着自己尾巴咚咚下樓的大貓在發現他的到來後,很兇狠地趴在高處瞪着他,出目次郎也像一根木樁立在那裡,動也不動。
因為自己卑劣的心思,出目次郎一直是希望繼國十真娶了香川山吹的,為此,他不斷的敲邊鼓,促使香川山吹先對繼國十真提出這個想法和請求;同時又把這件事透露給那些聚集在繼國十真身邊的「同伴」和下屬知曉。
隻有繼國十真和香川山吹在一起,他才能天天「觀察」到他們兩個。
“是故意的啊。”繼國十真并沒有察覺到出目次郎的情緒和桃花眼裡翻湧着的陰暗,他的大腦也難以察覺隐晦細膩的情感,“所以,這個理由,次郎君接受嗎?”
陀羅坊和繼國睦月的行為,已經算得上是将撕破臉擺在明面上了,這也為繼國一族的内戰吹響了預備哨。
“不管在下接受與否,十真大人都決定好了吧。”出目次郎垂下眼皮,表情有些不好看,“現在才和在下說這些…有些太晚了吧。”大概都已經下定決心,甚至動手了吧。
——好歹也考慮一下他們的心情啊,為什麼每一次都擅自做主?以下犯上、弑父這種事情,為什麼可以這麼輕松的脫口而出?還要不要名譽了?
“因為山吹姐和次郎君都是珍貴的同伴啊。”繼國十真癱回了自己的毛皮軟墊裡,懶洋洋地眯着眼睛,打了個呵欠,“不隻是她,氏宗,氏正,日純,徹也,桂介,與呂志…為着鄙人的夢想而努力的各位,你們都很有趣,也很易碎,需要小心呵護,會和昙花花瓣上的露水一樣。”
花瓣上的雨露尚且能夠泡茶解渴,雨露之外的雨水除了灌溉之外,對繼國十真來說沒有任何區别。
他的眼睛隻能見到面前那一捧開在花盆裡轉瞬即逝的白花,看不見一旁郁郁蔥蔥的樹木和腳下繁盛的花草。
“您隻是想要圍着您轉的狗而已吧…而且,您所珍視的同伴也太多了吧。”有他和那個母夜叉還不夠嗎?那些人…無論是智力還是武力,都不是頂尖的,除了忠誠幾乎是一無是處!
“畢竟除了你們之外的人類,都隻是無聊之時的解悶對象而已。”
但沒有誰能夠做到永遠陪在另一個人身邊,人心總是易變的,在這個生命不值錢的時代,誰能做到保證「永遠」呢?
——況且,繼國十真和香川山吹身上已經出現了那個惡心的詛咒,看似華麗,實為倒計時的催命符的斑紋。
出目次郎拒絕去想那個令他恐慌的未來。他一面嘲笑着這兩個想要掙脫自身命運,閃閃發光的好朋友,一面又唾棄自己那陰暗的想法,對自身不上進而感到悲哀。這種不想努力,又怕被遠遠抛下,隻能見到兩道背影的恐懼,出目次郎不認為有誰能夠理解。
繼國緣壹……果然很讨厭,為什麼要出現在他們面前?為什麼要将呼吸法流傳出來?所謂的鬼和鬼王,這些萬惡之源,更令人厭惡,如果沒有鬼王的存在,想必因果牽連之下,這個世界早就不會有繼國緣壹和呼吸法的出現。
這一刻的出目次郎,無比認同烏涅梅私下和他所說的鬼王的存在會導緻繼國十真不幸的預言。
“當然,你和山吹都是同伴裡特别的那個啦,就像是白珍珠裡面混雜的金色珍珠哦,感到榮幸吧。”
“貪婪的家夥……”啊啊,又是這樣…繼國十真和香川山吹待在一起,隻學到了發傻吧。
“貪婪啊…人類本來就是因為自身的貪得無厭才會進步的生物,所以才會有趣啊。”
有那麼一瞬間,出目次郎在繼國十真身上看到一種扭曲的非人感。
“我最喜歡人類了。”盤踞在屋内的那個披着少年皮的怪物,微笑着說道,“他們多可愛啊。”
“就是這樣,您才會讓在下讨厭啊。”出目次郎用幾乎是歎息的語氣說道,“太傲慢、太自以為是了。”
“弑父可是會下地獄的,十真大人。”
出目次郎的話語讓繼國十真臉上的微笑散去,困惑的歪着頭看着他,幾秒後,又綻放出比先前更加燦爛的笑容。
“人間即地獄(注1),不是嗎?”
“但是像出目君這樣沒殺過人的笨狗狗,大概是不會下來的吧。”
出目次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跪坐在地太久,還是被繼國十真給吓到了的緣故,他感到雙腿又酸又軟。
“啊……是啊,在下可不想陪你們一起下地獄啊。”
「因為,是自私的我将你們拽着一起下地獄的啊……」
*
永正11年四月
贊岐國阿野郡西莊町莊西莊城西南方,金山與常山的交界
陀羅坊感覺到自己似乎在守護代香川清景那裡失寵了。
一個時辰前,沉着臉的他本想向最近春風得意的繼國睦月興師問罪,順便以父親的身份令對方将自己引薦給贊岐香川氏的信任繼承人,剛還俗歸來的香川千景,沒想到卻被仆從告知繼國睦月在三日前便随着繼國清景父子征讨騷擾的海賊了。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這些年來除了借着獻上呼吸法修煉方式和自身帶來的僧兵之外,對香川一族的發展毫無建樹,甚至憑借“有功之臣”的身份越發蠻橫無理,得罪了不少香川氏的家臣。香川清景本想看在呼吸法令香川氏實力大增的份上,将志大才疏且不善兵略的陀羅坊當作吉祥物養着,卻沒料到自己當作接班人培養多年的長子香川晴景因為斑紋而暴斃死亡。
斑紋劍士活不過25歲的真相,還是數年前繼國緣壹在上一次到訪雨霧城的時候,告知包括香川清景在内的修煉了呼吸法的武士們的。
當年,香川清景的貪婪讓他把斑紋的真相隐了下來,繼續培育大量的呼吸劍士。為了不被他人發現真相,他将斑紋稱為武神的認可和賜予,甚至讓他的同族,乃至親子加入呼吸法的培訓裡。在香川晴景出事和繼國緣壹告知實情後,香川清景忍不住遷怒陀羅坊,将他趕到了遠離多度津的西莊城,随後又在繼國睦月和繼國家的三胞胎的暗箱操作下,被驅趕到了城山附近(注2)的金山。而從金山跨過西側的五色台便是香西氏的勢力範圍,幾乎是香川氏領地的邊緣了。
也許是香川氏當主的暗中提醒,同為香川氏陣營的西莊城城主香川民部少輔并沒有與他的新鄰居有過多的往來。不僅如此,陀羅坊想要以講經和探親為由拜訪附近的香西氏和因家主接連戰死而沒落的安富宗家,也拒絕了陀羅坊的拜訪。
陀羅坊這才發現自己是不被歡迎的,但他隻歸咎于長子繼國睦月和其他子女們的從中作梗。
“不孝子,現在連表面上的辭行也不願做了嗎?”
陀羅坊那張略顯浮腫蠟黃的臉被氣得通紅。自從懷着第十胎的麻郁夫人三次死亡,又三度複活,以及那暗中吃人肉的謠言被證實之後,他便對這十個麻郁夫人生下的子女越發警惕,厭惡和畏懼,懼怕他們也會和他們的母親那樣,有一天化作吃人的怪物。
披着人皮,不畏陽光,竟敢光明正大的在他的佛寺裡活動的食人怪物!好在那個怪物已經死了……但是那個女人生的孩子還活着!全部作為他的嫡子嫡女活着!那群孽種!
太可怕了,這真是太可怕了!那個醜惡的惡魔為什麼死也不放過他?
此時的陀羅坊已經忘記二十多年前自己的見色起意,他無法忍受自己身邊有這種可怕的生物存在,哪怕他的長子繼國睦月已經羽翼豐滿,深得香川氏新少主的信任。
“一個個的,都以為我老了嗎?香川家打算卸磨殺驢?”
越想越氣的陀羅坊一把推開了懷中穿着缁衣的少女梨岡和阿浦,掀翻了面前的案幾,裝着酒菜的器皿也随之翻倒在地,弄髒了榻榻米。
受到驚吓的少女們委屈的伏地嘤嘤啜泣,她們不明白自己年過半百的主君為何突然變了臉色,朝她們發火。
“哭什麼哭?不過都是買來的賤民。”陀羅坊擡腳将她們踹到牆角,一臉厭煩,“跟那兩個賤人一樣,妳們也是個生不出健康孩子的賤民。”
他也隻敢趁着妻子阿莊夫人不在的時候罵上幾句了。
已經29歲的長子繼國睦月早就羽翼豐滿,脫離了陀羅坊的掌控。除了已經脫離陀羅坊這一方的繼國卯月和繼國十真之外,陀羅坊的幾個女兒也不安分。不久前,梅姬和桃姬聯手咒殺了她們的丈夫,占據了原宮本氏的泊古城,掌控了夫家的水軍,入主了笠島城,現在已經占據了整個本島町笠島;臯姬在從京都貴船山學藝歸來後,背靠神佛勢力的她,在贊岐臨海的古三崎的紫出雲山建立了貴船神社分社,似乎打算做第二個泷夜叉姬;葵姬雖然見識不多,但她嫁給了沒有接受過教育的文盲武将香西元盛做側室,憑借着生下長子天狗丸,憑借着丈夫的寵愛,她也開始接觸了香西氏的軍事和政務。
就連仍留在雨霧城的三胞胎兄妹也不容小觑,他們雖沒有屬于自己的地盤和軍隊,但三人合力之下,對現在落魄的陀羅坊也有威脅。
對現在的陀羅坊來說,長幼都不足以信任。因此,陀羅坊希望自己的妻妾們再給他生一個能夠被他操控,不會威脅到他的兒子,他需要的是一個以他為中心,凡事順着他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