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屬于我的,是我唯一的貓。」
這是繼國十真的直覺告訴他的,并非來自身體,而是更深處的東西,他的靈魂。
熟悉感,契合感,還有更多的…他無法解釋的感覺。
後悔?那又是什麼感覺呢?很好奇啊…
一隻不是妖怪也不是神靈的貓,卻聽得懂人話,眼睛裡有着過于豐富的感情…甚至比他這個「人類」還來的豐富得多。這真的是貓,而不是其他什麼東西嗎?
繼國十真松嘴,看着貓喵嗚喵嗚地抽回手爪,像是急切品嘗主人味道又或是祛除異味那樣,瘋狂的舔着它的爪子。
“說起來,貓先生,”繼國十真看着面前的白貓擡起頭,耳朵和眼珠都竭力轉向他的模樣,“我們以前認識嗎…在你第一次跳到我身上之前。”
白貓停下動作,晴天色的眼睛怔怔的看了他幾秒後,将頭湊了過來,嘗試性地舔了一口繼國十真的嘴唇,瞄了他一眼,又舔了一口。
見到繼國十真沒反對的模樣,白貓的眼睛裡劃過人性化的色彩,濕漉漉的爪子緊緊扣在繼國十真胸前的布料上,小小的鼻子在他的脖子一陣亂拱。它發出微弱的嗚咽聲,像是在傾訴着些什麼。
繼國十真看着白貓有些不安的反應,眼神漸漸沉了下去。
“已經,徹底的忘記很多次了嗎?”
——他的記憶,是被人動過的而不是遺忘掉的嗎?
“但是,貓先生卻是…全部都記得的嗎?”
*
外界·赤築神社最下層
“已經第幾次了?摩羅大人的記憶封印又發生動搖了。”
“加上那個六眼刺激的……六年内,已經是第23次了。”
“不是封印的問題,是摩羅大人太敏感(疑心病重)了。”
“感覺我們撐不到築姬大人的誕生和相遇…那個世界最少還要過去四年。”
噎鳴無視着12個兒子們的議論和抱怨,緊緊盯着那有着十二宮的穹頂上,開啟的那扇通往記憶世界的大門。
地上的陣法中央,放置了築姬骨灰的神龛發出一道細細的光芒,沒入了頭頂的這扇門内。
虎杖悠真本體所化成的蛟蛇盤在神龛旁,盯着築姬的骨灰甕,虎視眈眈的,想要取回自身的靈魂。
虎杖悠真那特殊的覺魂是構成這個世界的藍本的唯一的基石,而支撐着這個世界形成的力量則是由噎鳴和他的12個兒子們提供。想要完整的重現并提取築姬在與“繼國十真”相處的的數年記憶,就必須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當年那樣進行。
如果不是五條悟的存在,讓虎杖悠真的覺魂一次次地意識到不對勁,想要蘇醒過來,這才讓得它們不斷的浪費妖力在回溯世界上,恐怕這時候“繼國十真”早就與築姬相遇了。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虎杖悠真的血鬼術一直持續在五條悟的身體身上,
“爹?摩羅大人對貓下手…不,是貓對摩羅大人下手了!”
噎鳴的兒子們顯然沒料到五條悟都已經被他們找來貓妖,施加了變成貓的妖術,居然還能對虎杖悠真沉睡的的覺魂下手,甚至喚起沉睡的意識的反應。
“親…親在一起了!摩羅大人的舌頭跟貓…啊啊啊!爹!這怎麼辦才好?!”
“冷靜一點,孩子們。”噎鳴神獸揮手一股妖力注入上方的世界,表情很鎮定,“摩羅大人的前身與香川家的小姐的結合,是重要的節點,不容有失。”
“我們缺失的隻是築姬大人被摩羅大人領養,帶回去生活,直到築姬大人離開赤築山城這段記憶。”
因此,在這之前,不能有過量會影響繼國十真「生前」所做的每一個選擇的因素出現。
噎鳴看着記憶世界的投影中,畫面倒轉,同時那個被變成貓的男人被它的兒子們強制傳送走的畫面——這次五條悟被它們扔到了更遠的地方,一座海上無人小島上。
*
“貓先生知道扁頸蛇嗎?”
“繼國氏的天性,就跟扁頸蛇一樣天生無法與同族共處在一片區域裡,無論男女,注定難以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繼國氏曆史上的幾次嫡系斷絕,都是亡于同室操戈。”
繼國氏一族的血脈指向平安時代中期,一名久居東國的龍神變化成的女人與貴族武士生下的後代的後人。而在當時,所謂的龍神也就是法力高強,修煉有成的大蛇。這位龍蛇之子後來因為菅原道真的怨靈的唆使和慫恿,在東國起兵叛亂并自立為王。随後這位被稱為坂東之虎的龍蛇之子被同族聯合了藤原北家的“表藤太”率兵部隊讨伐。在他自立後的七十多天,在一場戰鬥中,龍蛇之子被堂兄弟“常平太”射中命門,誅滅了除了逃離的一子和女兒之外的三族。
為了為父報仇,長女五月姬便向貴船明神這位同時是龍蛇之神和詛咒之神的貴船明神(暗淤加美神)祈求,最後被荒禦靈傳授了妖術,成為有名的妖術師泷夜叉姬。泷夜叉姬和她的回到下總相馬城的古内裡(注3),試圖發動叛亂推翻朝廷;與此同時,被泷夜叉姬的妹妹如藏尼收養的兄弟良門,也在自稱肉芝仙人的築波山□□妖的幫助下成功化作一方大妖,習得了妖術,與泷夜叉姬在為父報仇的同時,搜集龍蛇之子的殘軀,試圖讓他們的父親複活。
正如宿傩先前提到的,藤原北家派出了所屬的陰陽師大宅中将光圀和山城光成,咒術師源滿仲父子,一同讨伐了作亂的泷夜叉姬姐弟和一幹僞朝餘孽,即使泷夜叉姬姐弟已非凡人身軀,仍舊分别被藤原北家委以重任的陰陽師和咒術師們擊殺。
繼國氏的先祖,是妖術師用妖術生下的,泷夜叉姬與暗淤加美神的荒禦靈的後代月都。月都與良門之子藏念在他們的母親和父親分别被大宅光圀和渡邊鋼(注4)擊敗時,分開逃跑
值得一提的是,在朝廷還沒有對龍蛇之子的血脈後人放松警惕時,泷夜叉姬的孫子孫女們便開始了新一輪内鬥,最後隻剩下繼國氏的先祖存活。
“最近的一次,大概是發生在南北朝的時候…最後以過繼了庶流津木氏的津木德月為養嗣子作為終結。”
當族内的繼國氏人數過多的時候,仿佛選蠱一樣,便會開始新一輪的自相殘殺。
而相同的命運,也出現在了和他們繼國氏血緣更近、流傳更久的庶流宗氏身上,宗雅氏便是在那個情況下,和最終勝出的宗胥月結婚,入贅宗氏的。
繼國十真不知道自己那些兄姐們是否同他一樣,知道了自己未來會面對什麼,他隻知道從寶辰院來到他的身邊開始,他跟那些兄姐會如同相互搏殺的扁頸蛇那樣,直到隻剩下一方存活。
而麻郁夫人給他們留下的人手,就是要補齊他們這些後出生的與前面兩位兄長的差距。
繼國十真說這話的時候,五條悟隻感覺到他此時的身體,像是被某種冰涼的、潮濕的生物纏上。貓科動物的狩獵本能和遇到危險生物的危機感交雜在一起,在他的腦袋裡嗡嗡作響。
「危險!快跑!」
——但這是他的悠真啊,他的飼主…
五條悟繃緊了全身的肌肉,一尺有餘的大尾巴不安的甩動着,喉頭裡發出低沉的咕噜聲。
——沒事的,這是悠真…他的戀人不會傷害他的。
“「殺掉同族」刻在我們的本能裡面,而殺戮的理由隻是為了更大的生存空間和資源。而且,不隻是有血緣關系的同族,我們的人類伴侶和友人,都在這個狩獵的範圍内。”
繼國十真轉過臉,有着繭子的手緊緊地抓住長長的貓毛,露出半隻有着細長瞳孔的橙黃色眼睛。
“如果我說,我對貓先生産生殺意……是不是代表着,貓先生是人類變成的呢?”
五條悟發出有些低沉的喵喵聲。
他在思考…即使到現在,他也沒能弄明白繼國十真這個跳躍式的思維,是怎麼猜測到他其實是人類的,因為「殺掉伴侶」的本能嗎?
真奇怪,就像野獸一樣。
五條悟想起來虎杖悠真失去意識的時候,他所化成的有角巨蛇。究竟是鬼的一部分在影響着虎杖悠真,還是血脈天性或蛇性本能如此,本就是不再重要或必須追究到底的事情。
不過這也能解釋了,那個叫羂索的,絕對是認識虎杖悠真的前世,甚至是相當熟悉繼國十真這個人的。說不定,人就在繼國十真身邊潛伏着。
會是誰呢?誰是最可疑的……
在五條悟思索的時候,繼國十真隻沉默了幾秒,便平靜地問道:
“我說這些是不能說的嗎?是不是很快會忘記我和貓先生說過的話?”
五條悟的身體一僵,一雙藍眼睛瞪圓了看着繼國十真,毛茸茸的貓臉上出現人性化的驚愕。
——他家青橘子是怎麼聯想到這裡的?
——啊啊,這樣下去的話,那些妖怪很快會「重置」這個時間段吧。
如果是人類變成的貓…是咒術還是妖術導緻的呢?
“是忘記嗎?還是…「命運」注定我們不該在這個時候「相遇」?”繼國十真想起的卻是每一次在他不知道的回溯發生後,再一次經曆沒有五條悟插手的事件後,靈魂湧現的不協調感和似曾相識感,“是因為,貓先生會改變我既定的命運嗎?貓先生難道是哪位押注在我身上的神明大人派來的無名雉(注5)嗎?”
說到這裡的時候,繼國十真的臉上笑容已經淡了下來。向來都隻有他掌控着别人,如今疑似被他人所操控着,他讨厭這種感覺,讨厭自己的命運和記憶都要被他不知道的人操控着,自己卻無法改變的感覺。難道是高天原上的那些無聊的神明,又要準備将人類當時木偶一樣,放在掌中操控、賞玩了嗎?
「神明這種東西,為什麼就不能乖乖地待在它的神社裡吃着貢品呢?」
「如果把高高在上的它們從雲巅拽下來,不知道它們會不會露出和人類一樣的有趣表情呢?」
「神明的血是什麼顔色的?真是好奇啊。」
繼國十真腦中的各種猜測開始堆積,眼中的風暴醞釀着越發狂暴不定的雷雲。被他壓着的大貓在這個時候腰部一用力,靈活柔軟地揚起上半身,分量不小的貓頭主動迎上來,安撫似的在他身上磨蹭。
“喵嗚——”(是小悠真的守護神哦,因為小悠真的記性跟魚一樣,忘性大嘛。)
五條悟仰着腦袋前爪抱住繼國十真的頭,蹭了一下又一下。湛藍的雙眼裡,看到了突然出現的、隻有他仗着六眼的能力,能夠看清楚的未知能量。
五條悟看到了未知能量之中潛藏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相互勾連,彼此交織在一起,組成了能夠操控這個既不是真實也不是虛幻的世界的時間之力。這神秘的力量穿過了五條悟覆蓋在繼國十真身上的「不可侵」之力,和他先前與菩提對戰那樣,他的咒術在時間的洪流面前如同虛設。
“貓先生…?”繼國十真察覺到了五條悟的異狀,想要擡頭,卻被一雙貓爪死死的抱住臉。
“嘤。”(但是…很快又隻有我會記得了啦。)
他們淹沒在了白光之中,周圍的景色像是摁下了倒退鍵的錄像帶一樣,從白天退回黑夜,太陽向東邊落下,殘月從西邊升起。
當五條悟張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再次被扔到一個荒無人煙的荒地上。與其說是荒地,不如說是隻有幾曡榻榻米大小,長着一棵半死不活的枯木和稀稀疏疏的野草的海上孤島,放眼望過去,全部是暗色的海水,分不清楚方向。
五條悟看着自己毛茸茸的長尾巴,此時正垂落在海水裡,失去了往日蓬松柔軟的模樣的尾巴上,長長的毛發全部黏在一起,有點像是長毛的辮子。
大部分的貓,都不太喜歡水,包括在這個時間做了六年貓的五條悟。
真是小心眼的妖怪。
五條悟舉着自己吸飽了海水的尾巴,舔了一口,嫌棄的一掌打在自己的尾巴上。
“喵嗷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