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2年四月(舊曆)
日本,贊岐國多度郡多度津東麓西側,本台山城
自古以來,妖怪對于人類便有兩面性,他們對人類的利弊完全取決于他們對人類的态度。就如贊岐地區的人們憐憫着流放至此、憂憤而死的崇德天皇,并将他的身體所化的大天狗奉為白峯的守護神,就連盤踞在這一帶的天狗衆也奉它為主一樣。
——全然已經遺忘了崇德天皇臨終前的詛咒造成的死傷。
“真是可怕呢,不過是數百伊予的狸貓,也能造成這種等級破壞。”
那麼,當年在西國稱霸、肆虐的豹貓一族和犬妖一族,又該是如何的模樣呢?
真想知道啊。
在大概是唯一會為他慶祝生日的母親去世後,6歲的孩童在自己生日的這一天,在家臣和随從的幫助下,為自己準備一份盛大的生辰禮物。
哭嚎,咒罵,詛咒,混雜着腐敗味和皮肉燒焦味,注入這血腥味甚濃的山間罡風裡,撲面而來,将繼國十真的頭發吹得亂糟糟的,讓他不由自主的眯起了有着微微拉長的瞳孔的雙眼。
繼國十真接過了原氏的原舜房(通稱:健三郎)遞過來的一隻剛死的棕紅色幼狐,在幾分鐘前,它變成的男孩還試圖抵擋在一頭現了原形的雜色母狐狸面前,阻止原舜房殺害它。
“我要白的,純色的,别殺死了。”要送給那隻他決定留下來馴養成家貓的奇異白貓,就要現場殺掉剝皮,才會足夠新鮮,“我的貓喜歡新鮮的。”
原舜房在見到繼國十真接過了幼狐後,便和小自己1歲的弟弟吉利丸一同去撈起那些掉落在陷阱内的妖怪們。雖然因為被地穴下那一根根的尖竹給刺傷,但也是成了精怪的野獸,皮毛還是能夠賣一筆錢的。
“這隻的毛皮更好看,隻可惜小了點…貓先生長大了,需要大一點的被褥。”繼國十真看着地上那頭發出絕望呼喝的母狐狸,發現了後者正痛苦的注視着他手裡的幼狐,有些好奇,“它好像很難受的樣子…妖怪也有感情嗎?班女?”
“自然是有的,十真少爺。”
班女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拿着一條套索,給一隻肥胖的狸貓給套上,吊在了樹上,在此之前,這棵老桃樹的樹幹上,已經吊死了不少狸貓妖怪和狐妖了。據班女的解釋是,除了以羽箭射眼,這種做法比較不會損傷到妖怪們的毛皮。
“這世間萬物皆有靈性,而無論是蜉蝣草芥還是皮毛鱗甲之輩,無論是化作精怪與否,都有着自己的感情。”
班女那張在繼國十真看來平凡無比,在他人眼裡卻是有着中上之姿,還帶着一股特殊韻味的面龐上,浮起一絲濃濃的追憶、悲傷和愛慕。
人與人之間能夠相伴相随的畢竟是少數,更何況人類與其他物種呢?最後被留下的,隻能憑借着當年心愛之人所遺之物,睹物思人,沉于回憶。午夜夢回時,因夢回往昔,回憶起當年的幸福甘美或是磕磕絆絆,為了那張臉而不願醒來,在不得不清醒時卻已讓淚浸透枕巾和被角。
人妖殊途這個道理,從來不隻是簡單的用來概括人類和妖怪之間的關系和情感而已。
“……即使我隻是想要一張潔白如雪的狐皮,送給貓先生當墊子,再順便做幾張墊子…這樣,也沒關系嗎?”繼國十真仰着臉,看向那股山風吹來的方向,臉上帶着淺淺的疑惑,“”
“對于十真大人而言,自然是做什麼選擇都是正确的。”就算是錯的,隻要除掉那些反對的聲音,自然變成唯一的正确,“老身,還有您的臣子們,都會幫您的。”
“那些無關緊要的凡夫,無需在意。”穿着一襲黑衣,脖子上挂着骨白的勾玉念珠,額頭貼着三片珠光色的鱗片,披散着一頭濃密白發的寶辰院,這位老巫女是跟着班女一起被派到繼國十真身邊,作為他的箭術啟蒙老師而活動,“以凡人之力對上妖怪,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寶辰院一來,班女便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對她心有顧忌。據說這位寶辰院早年曾經侍奉過貴船明神的巫女,後因年歲大了便離開神社,回到了鈴木家,偶爾來到時日無多的童年玩伴蟬姬身邊陪伴,又因為貴船明神荒禦靈(注1)的指示和好友的請托,帶着班女一同前來當時陀羅坊所暫居的寺廟,盯住死而複生的麻郁夫人。
同時也是,監視對蟬姬忠心耿耿、噓寒問暖過頭的…班女。
——哼,卑鄙的女人,不要以為妾身看不出妳這個家夥在打什麼壞主意!竟然對蟬姬這個有夫之婦起了心思,甚至惠及她的後代…難道…?
寶辰院細細打量了一下正抱着那隻幼狐屍體擺弄的繼國十真…這個又乖巧又聰明懂事的孩子,可不能被班女那個滿肚子肮髒心思,鬼蜮伎倆的女人給騙了。
寶辰院掏出手絹,彎腰,擦拭繼國十真臉上沾染上的鮮血。她無聲地念動了咒語,掩飾掉繼國十真因興奮導緻的瞳孔變化。雖然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五百多年,皇室和朝廷中央似乎也無力戒備和提防當年在東國作亂的龍蛇之子的後人們,但寶辰院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因為她在從京都回到紀伊前,收到了掌控祈雨和止雨的暗淤加美神的荒禦靈的啟示,知曉了繼國氏未來會存在滅亡的劫難。
“阿尤,我會被讨厭吧。”繼國十真喊着寶辰院的名字,仰着臉讓她擦拭自己臉上的血污,“母親大人希望我交朋友,但是那些…人?相當乏味無聊。”
繼國十真眨了一下眼睛,感覺視野略有些變化,但又好像什麼也沒變,隻是盯着寶辰院直瞧。
寶辰院并未據實以告。
“您無需和那些不如您又遠離您的凡人交往,您是不同的。”
“能與您為友的人,除了同等者之外,隻有比您優秀的人才有資格。”
“即使它們連人類都不是嗎?”
“如果它們有資格的話,是的。”
她收回手絹後,蹲下身,伸出一隻布滿了皺紋的老手,捏斷了地上母狐狸的頸骨,嘴上教導道:
“斬草要除根,十真大人。狐狸和狸貓,都是很記仇的動物,即使那還不是妖怪。我們殺了它的孩子,丈夫和親眷,如果這個頭畜/生在日後前來報仇,那會新添更多不必要的麻煩。”
“十真大人隻考慮到除掉那來自播州的商隊,但别忘了,存活的精怪也是不可信的變數。”
“所以,無論是人類還是非人類,必須将他們的性命徹底掌控在我的手裡,才能為我所用嗎?”繼國十真聽出了寶辰院的言下之意,直白地反問道,他也未覺得寶辰院教導的這種做法會有什麼不對,“即使是一隻貓,一隻狗…一個人,也是如此啊。”
“是的,您無需在意他們。”寶辰院再次重複道,給繼國十真灌輸着她希望他能夠擁有的理念,“您隻需要堅定的往前走,按照您想要做的去做,便足夠了。”
*
贊岐國多度郡多度津雨霧城外,家臣住宅和農業城鎮居民集結成的集落,某處宅院中
回到暫居地的繼國十真背着一隻氣息奄奄,渾身雪白的狐狸,身後跟着已經11歲的吉利丸,後者替他扛着皮毛完好的狐狸和狸貓。
他剛進門,便見到有着一頭比成年野貓大了一圈,奔跑起來如同白雪滾動的白貓朝着他跑了過來,然後做出起跳的姿勢,卻在見到繼國十真身後背着的白毛狐狸後,生生止住。
白貓抽動着粉色的鼻頭,壓低耳朵,踏着繼國十真繞了一圈,嘴裡罵罵咧咧的,聽上去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看,是沒有雜色的白狐狸哦,就像貓先生的毛發一樣。”
繼國十真将背上那隻還有一口氣的狐狸取下,放在了侍女拿來的麻布上。白貓蹲坐得遠遠的,繼國十真一連招了幾次手,都沒能把嘴裡還在喵喵叫罵的貓給喊過來。
——啊,原來貓會吃狐狸的醋嗎?真有趣。
“貓先生是在吃醋嗎?放心啦,它很無趣,所以我沒打算留下來養着玩。”
繼國十真席地而坐,卷起衣袖。他輕柔的撫摸着白狐美麗的毛皮,像是在撫摸那些聽他話的獵犬一樣。
白貓見狀,發出更大聲的嗷嗷嚎叫,像是在怒斥繼國十真的“見異思遷”。
“别生氣嘛,貓先生。”下一秒,繼國十真幹脆利落地扭斷了白狐的脖子,“都說了我不是拿來養的…”
成精老狐也就這身皮毛值錢,肉堪堪可以充作獵犬的食物。活的狐狸精,他怎麼可能留下呢?
“咪?”
掏出匕首,繼國十真興緻勃勃地小心分割着白狐的毛皮,将它與皮下的肉分離。雖然已經扭斷了白狐的脖子,但作為被販賣的狐女裡道行最高的那隻狐狸精,白狐仍吊着一口氣,它在皮肉慘遭分離時發出痛苦的哀嚎。
老狐狸臨死前的悲鳴,勾起了還活着的狐子狐孫們的共鳴,在吉利丸的背簍裡發出吠叫,或是掙紮着要出來。
“十真少爺,背簍裡的狐狸,您也要自己處理嗎?”吉利丸放在後世不過是個小學生的年紀,卻已經是個熟練的獵人了,“隻去了爪子和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