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明輝映的薄暮時刻，八原雙葉山山頂的赤築神社演奏起了敬神的神樂。似乎是考慮到夜晚的月色不足以為“神”照亮駕臨的道路，數以千計的螢火蟲在這十月的秋夜裡出現，随着樂聲的節奏，按照安排好的路線飛舞着。

——這是來自丹螢一族的螢火蟲妖們最虔誠的表演。

十幾名穿着紅白輕薄作務衣，戴着面具的氏子（注1），擡着頂部立着金鳳凰雕塑、挂有日月輝映紋章的燈籠的四角黑漆神輿，從雙葉山的山腳下開始，在丹螢一族的指引下吆喝着口号，時不時震動着神輿醒神，穿梭在森林裡的獸道（注2）上，朝着山頂的神社走去。

神輿上安放着一面蟬紋的銅鏡，用來充作神明的替身。

兩名雌性狸妖微微搖晃着身後的尾巴，毛茸茸的臉上洋溢着笑容。它們用力地揮舞着折扇，在神輿前方大聲加油着。

盡管這間神社隻是個沒有社格的，祭祀繼國一族那位出走多年的氏神的神社，但作為大巫女築姬遺留下的結界中樞，仍然有着大量的妖怪維護和祭祀，遇到固定的節日時，還會有最隆重的祭神舞樂表演。

在八原的森林裡，一直有一個傳說。曾經八原的某個森林裡住着一個山神，山神經常在半夜出來與人類的女孩偷偷幽會，在黑暗之中時螢火蟲為他們照亮了夜道，山神作為回禮，就把螢火蟲變成了沒有實體的人形妖怪。這些螢火蟲妖和它們的後代們，在夜裡身體會發出微弱的光芒，無法自由來回變換螢火蟲和妖怪，若變回螢火蟲，就無法變回人形妖怪。

而今晚出現的丹螢一族并非如此。作為曾經侍奉過大巫女築姬的式神丹螢的後代的它們，都是受赤築神社所庇護的。擁有穩定的力量供應來源，雖然終其一生都是維持着孩童的模樣，但卻能夠自由地變換身形。

作為外來者的丹螢一族，隻覺得那些一旦變回原形，就隻有一天生命的“螢蟲妖”，非常可憐。

粉婆在日本傳說中是專門害年輕貌美女子們的妖怪，但在赤築神社裡，它們一族自祖先藕合後，便和另外三隻式神的族人們，成了專門的社家（注3）。從妖怪變成侍奉神道的式神，挑選一個好主人是非常重要的。隻要八原的妖怪大結界存在的一天，和神社綁定的它們并不會因為缺少供奉或是缺少妖力而消亡。

這是束縛，也是福利和保護。

虎杖悠真大逆不道地坐在了本殿禦本殿的屋頂上，手裡邊放着一張金潛紙（注4）制成的請柬。他順着那條螢火蟲照亮的道路，往山下望去。

一名來自隐神刑部狸一族的狸女文枝婆婆，披着千早，垂手肅立在本殿下方。

“神楽殿已經準備完畢了，曲目單附在大人您手上那張請柬後面了。”

“嗯…”

“我的孫女杷瑚和穂香策反了幾個參與者了。”

“…哦？真能幹啊。”

“伊予的狸貓…倒是比你們的同鄉犬鳳凰和贊岐的鴉天狗們來得聰明得多——分明同樣是四國島的本土勢力，幾百年過去了，它們的腦子，還是如此令我失望。”

虎杖悠真用手托着下巴，看上去興緻不太高。不知道是因為這美好的夜晚被舊南海道餘孽給叨擾了，還是因為不久前五條悟趁着他與送請柬的妖怪交談時的不辭而别，暫時下落不明的緣故。

雖然隻要他開口，這些工具人就會去查明對方的下落。

“那些犯上的宵小之輩，請交給我們來吧，摩羅大人。”文枝婆婆主動請纓道，“您還是去追回那位五條家的六眼大人吧，八原結界内對于咒術師并不友好。”

“…我在他身上放了點東西。”沒什麼必要擔心的。

虎杖悠真瞄了文枝婆婆的一眼，因它低着頭，沒能窺見它臉上的表情。

——五條悟是自己跑了，他幹嘛追啊？也許五條悟是臨時有任務離開了呢？

——他本就沒希望五條悟會一直在八原安分待着，離開了也好，他就能好好玩一場了。

“是擔心我沒控制好，直接毀掉整個八原，還是覺得我重生成人類就失去了以前的力量？”虎杖悠真嗤笑了一聲，拿起那張做工精美的請柬，扇起了風，“多餘的試探就免了吧，我可沒什麼心情在築姬的領土上大開殺戒。”

正如獅子不會随意地進入其他族群的領地中狩獵一樣，虎杖悠真也不會随随便便地跑到上輩子妹妹所“統治”的領土上，随意殺掉這些妖怪。誰知道在其中有多少是築姬的家臣（式神）後嗣和姻親，哪怕築姬已經去世了四百多年，既然作為外人，該有的規則還是要遵守。

而且，在虎杖悠真來看，築姬并沒有死去…她隻是化作了八原大結界的一部分而已。

當然，主動送上門找死的那些除外。

“您似乎，和傳說中的不太一樣，倒是和築姬大人所說的形象差不多…”文枝婆婆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上的白色足袋，黝黑的眼珠裡浮起了淺淺的遺憾——距離大巫女築姬去世，已經過去了四百零九年了，沒想到它們這些式神的後代們，仍然在被那位主人給蔭庇着。

在四百零九年後的現在，它們竟然幸運地從憎恨妖怪的摩羅手下活了下來，隻因為它們是築姬生前的式神和式神的後代。

“是老身冒犯了，請您懲罰。”

「築姬…？啧。」

「真有趣…讓我看看當年那些喪家之犬的後代，還有多少人敢出現在我的面前吧。」

「也算是閑來無事的飯後消遣了。」

貼了金箔的請柬，在虎杖悠真的手裡滴溜溜地轉動了幾圈後，被他随手放在了屋頂的瓦片上。

“妳是她的家臣，不是我的手下，我無意逾矩。”虎杖悠真可沒閑心跟妖怪說太久話，雖然對方并沒有傷害人類，反而經常幫助在森林裡迷失的孩童離開森林。

——但妖怪就是妖怪，而人妖本就殊途。

“感謝摩羅大人的寬恕，老身會下去領罰。”

「啧，真是令人煩躁的妖怪，啰啰嗦嗦的…」

「阿和養的狗就跟她本人一樣煩人。」

虎杖悠真不太想在這個無聊的問題上，進行沒有必要的讨論和糾纏，他轉而問下自己比較好奇的，關于那些試圖襲擊自己的妖怪們的事情。

“逆賊們主要是夜雀一族和白峰周邊的鴉天狗，但夜雀内部因為一些舊事，意見有了分歧。”

生活在八原的夜雀們，主要來自現在的高知（土佐）與和歌山（紀伊）兩個地方。雖然同屬一族，但這兩支夜雀因為雙方首領間的血仇，一直以來都相處不睦。

“我不想知道這些不必要的細節…算了，你們處理好再報上來。”虎杖悠真不願去聽那些他沒必要在意的愛恨情仇，而是換了一個話題，“那個叫做夏目貴志的小孩，身上有着強大的力量，又拿着那種東西，如小兒持金過街……你們有空就照拂一二，别讓他被妖怪吃了。”

生活在八原的夏目貴志，也是築姬治下的子民，是需要被築姬和她的人庇護的人類幼崽。

還有夏目貴志身邊那隻圓鼓鼓的招财貓妖怪，它有着與身材相匹配的油膩又柔軟細密皮毛。

虎杖悠真的手指微動，他想起了某隻大型白貓那手感更佳的毛發，和當雪白的毛發被汗水打濕，黏在臉側的模樣。

“他身邊那隻大妖怪，暫時不用驅趕，那是他的跟班寵物。”

“玲子小姐的外孫嗎？我們會留意的。”文枝婆婆當然知道斑的事情，對于虎杖悠真将其稱呼為「夏目貴志的寵物」，并不感到奇怪——犬科動物不都是離不開主人的類型嘛。

虎杖悠真看了文枝婆婆一眼，揮了揮手，示意它沒事就快點離開。

他要去抓離家出走的貓回來。

文枝婆婆見狀，站在原地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硬着頭皮，輕聲問道：

“您要去見見築姬大人的靈骨舍利嗎？”

“…一堆磷酸鹽和矽酸鹽組成的死人殘渣有什麼好看的。”虎杖悠真拒絕了，語氣裡帶着一絲厭煩——既然知道自己失約了，就不要再說什麼解釋的話語了，太過蒼白無力了。

他可不記得他教過築姬「失約」。

“她臨終前感到最抱歉的就是您了，她說和您約好了看第二年四國的櫻花，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隻是…”

“築姬大人她，隻是希望您能放下仇恨，不再漂泊不定，遠離毫無節制的殺戮和颠沛流離，安穩地活下去。”

“——于是有了八原的大結界。”

*

這邊山上的熱火朝天，被擁有妖力的人類們和周圍的妖怪們所觀測到。

“這個月的神樂不是已經辦過一次了嗎？”水塘邊的河童問起了自己的幾個同伴們。

“是特殊情況吧，聽說築姬大人的同族，摩羅大人駕臨八原了。”面孔被蓬松長發擋住的女妖回答道，“聽說南邊森林的一些家夥們要去找他們的麻煩，要去湊熱鬧嗎？”

“還是不要去了吧……聽說來的是摩羅大人現在做起了咒術師的工作，我可不想被當作詛咒袚除。”獨眼的牛妖拒絕了，“我們都是不入流的低級妖怪，參與不了那些大人物的交戰啦。”

“也是诶，我還不想被吃掉啊。”

***

七森的某個水質幹淨池塘上，立着兩三個有着青苔的小鳥居。

已經是十月了，這個在夏夜能看到螢火蟲的池塘邊，如今一隻螢火蟲也沒有。

一名戴着面具，有着淺棕色長卷發的女妖螢跪坐在一側，慌張擔憂地看着一個躺在草地上的男人。它朝着男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被對方所接收到。

“章史先生，請盡快離開這裡吧。”

——因為八原的森林裡很快就要發生一場災難了。

“這裡很危險，馬上就要發生戰争了，章史先生。”

“請，快點離開吧！”

草地上的男人名叫“章史”，曾經也有過看得見妖怪的能力，然而有一天，他的能力消失了。章史看不到螢在看着他，也聽不見螢的話語和感受到螢的觸碰。即使如此，章史也無法忘記他愛着、卻沒能夠告白的螢。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即使交往過幾位女性的章史，仍然忘不了那個會在黑暗中發光的“她”。

直到許多年之後，章史終于遇到了一個真心相愛的女性，決定結婚。

莫名的，章史抱着複雜的心情，又來到了曾經一人一妖相遇的地方。

如果見到“她”的話，想說一聲“謝謝”，謝謝“她”陪伴着孤獨的自己，留下了無數美好的回憶以及懵懂青澀的初戀；他還想正式地說一聲“再見”，與她告别，失去看見妖怪的能力來得太匆忙，他一直沒有和“她”告别。

他也該放下了啊，這段未果的初戀，為了他的未婚妻…

——結婚之後，他就不會再來這個池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