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5月,北西域,古牧地城。
古牧地城簡稱“古城”,連同瑪納斯、達坂及伊郦一起,在天山山脈前共同構成了北西域與南西域之間的邊界線。
自風傳楚國西征軍即将向西南方向推進之後,拉赫曼尼便下令讓投奔他的白遷虎、馬明、馬文得等回鹘叛軍首領分守這三處要塞,他自己則與兒子胡裡克據守托克遜城。然而自此次戰略部署後又過了半年,楚國方面居然依舊一點動靜都沒有,仿佛之前的調兵遣将、開辟糧道等都是他們的錯覺一般。
“這姓沈的這小雜種,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時間一長,不隻是西北當地的楚國官僚和敵軍首領,就連遠在京都的大老爺們都開始坐不住了。要知道“大軍一動,日費千金”——那些被調入西北的湘軍、淮軍部隊每“閑置”一日,就要浪費朝廷不可計數的軍糧、軍饷!
很快就有急于上進的禦史向朝廷上書,彈劾沈夜北在西境戰事上“畏縮不前”、浪費稅銀、辜負聖恩,他的彈劾案随即被司禮監留中不發。然而,既然攝政王他老人家隻是“留中不發”而沒有處置彈劾之人,這模棱兩可的态度就成了一種變相的風向标:
現在不處置沈夜北,不等于以後就不會處置。就看誰筆鋒犀利、證據确鑿,能打動攝政王殿下的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然而誰也想不到的是,關上宮殿大門的攝政王一邊哄着鬧鬧哄哄的熊孩子小皇帝楚熹,一邊拿起毛筆,給遠在嶺南的前太傅張弘正寫起了信:
“親愛的景略——額,好像這麼稱呼不太妥當。”
楚慕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随手撕掉剛寫了個開頭的一頁卷巴卷巴揉成一團,随手扔進紙簍裡,一邊又抽了張信紙過來,重新落筆:
“親愛的小正正:
這是給你的第一百三十三封留言。最近還好嗎?前段時間人家(劃掉)我一直很忙,所以沒來得及詢問你那邊的情況。之前京都這邊的破事兒,想必楚容那丫頭已經告訴你了,在此我就不多贅述。唯獨想說的是,對于太後和前任皇帝的處置希望你不要怪我——或者最起碼,别恨我。
當然了,要恨我也沒關系,反正之前的一百三十二封信裡我都在重複着同一件事。如果将來你不幸看到它們,我想,那時你一定會驚訝于我在某些事上違背常理的執着吧?
好吧,不說這些了。沈夜北那小子最近成了禦史台的‘新歡’,你知道的,那些刀筆吏别的不會,就會揣摩上意、見風使舵、落井下石——他們這群舊時代的畸形産物,很快就會被我手底下的鷹犬鏟除了。
是的,景略。你們維新派當初沒有做到的事情,包括厘定新官制這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舉措,如今的我,終于替你們做到了。哈哈,你知道嗎?現在京都甚至整個國家之中,不知有多少官員恨不得食我之肉、寝我之皮!
不知你在嶺南是否消息足夠靈通,是否已經聽聞了立憲制改革的消息?聰敏如你一定猜得出來,我意不在此。嘿,你可不要小瞧我啊,單論開眼看世界這一點本王可絲毫不遜于你,或者其他任何人!
英吉利帝國的立憲君主制并不适用于我國——遠東數千年的封建專(和諧)制慣性之下,共和不徹底,就等于徹底不共和!
好笑嗎?我這個帝國攝政王,骨子裡其實比任何人都要反對君主制——無論是專(和諧)制,還是立憲。
所以你一定又要問了:為什麼即便如此,我還要大力推行立憲制改革?是的,小正正,你沒有猜錯——
如果我不去做,就一定會有其他人仍對君主立憲制心存幻想、甚至試圖‘王政複古’。所以我想趁自己還活着的時候,用最短時間、最小代價在君憲制這一道上試錯,讓後人知道,君主立憲救不了這個國家——既然是不該走的彎路,就不要再做任何無意義的嘗試。
工業革命以來,華族已經落後于主流世界近百年之久,真的,真的不能再沉淪下去了。
小正正,我是個糊塗了一輩子的人。糊塗到大半輩子都在迷茫,兜兜轉轉地探尋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糊塗到直至今日,都不知道自己喜歡的究竟是什麼。男人或者女人,我似乎都曾經愛過,可多年後再想起來,活了這麼大歲數竟然連‘愛’是什麼都沒有弄清楚。
但我想,我應該是很喜歡你的吧,小正正。我這個人,向來想要什麼就一定要牢牢握在手裡,絕不會任它溜走——唯獨對你,我破例了。
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是多麼希望你能在我身邊,在這皇城之上陪我共賞錦繡河山。可轉念一想,即便你留在這裡又能如何,讓你親眼見證我的下場麼?
小正正,我的景略。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地活着,活到我被後世之人載入史書的那一天。我前半生為國為民,問心無愧,後半生卻堪稱惡貫滿盈,死有餘辜——如果你能活到那時,一定可以看見曆史對我最公正的評價。
現在,讓我這個後世眼中的惡人來親口告訴你——對這一生中所做之事,我既不羞慚,也不後悔。
最後的最後,跟你打個賭吧!如果你将來活得夠久,那麼你将會親眼見證——帝制終結之後,沈夜北的崛起。他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未來,你一定會在他身上看到我的影子……他有成王的能力,可惜,沒有王者之心。
我這個人,向來很喜歡聽故事。如果那時你還活着,記得到我墳前燒封書信告訴我,他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
寫完這封沒有明确主題也沒有清晰邏輯的信後,楚慕很仔細地用信封封好,像西洋人一樣在封口處蓋上了火漆,收在書房最上方放着的鐵匣之中。正在這時,司禮監掌印太監輕輕敲了敲門,将又一大摞奏折抱了進來:“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