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沈夜北循循善誘道:“那麼殿下,可曾見過行将就木的老人?”
“沒有。”楚江答得飛快:“即便是先皇……哦,就是本王的父皇靖和帝,大行之時也不過剛滿而立之年。”
“原來如此。”
沈夜北輕笑一聲,道:“與殿下不同,草民這個窮苦出身的不但見過,而且還親手伺候過這樣的人。人一旦上了年紀,身體機能就會急劇衰退,腿腳也都會不甚便利——有的人甚至隻能終日纏綿病榻、吃喝拉撒都下不了床,時間久了渾身都是臭不可聞的異味,常年不動的後背、大腿會生出褥瘡,潰爛壞死之後還會引發并發症,讓人在無盡的痛苦和毫無尊嚴的情況下,慢慢死去——”
“别……别說了!”
養尊處優的越王楚江,哪裡聽說過這等過于真實的殘酷現實,一時之間惡心得簡直想吐,當即顫着聲音厲聲喝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于從對方這栩栩如生的描述中擺脫出來,喘着粗氣道:“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
“……人老了之後,真的會像這樣……生不如死?”
沈夜北淡淡道:“不然呢?否則殿下以為,‘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俗語又從何而來?”
很神奇的,楚江居然被他這番角度清奇的講述給“說服”了。沉吟良久之後,他才重新想起來自己該說些什麼:“那,那麼死亡……會不會很疼?”
“我沒死過,怎麼知道?”
“也對。”楚江苦惱地低下頭去,不吭聲了。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他又喚了聲:“兄台,你……不是江洋大盜吧?”
“嗯。”
“那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被抓到這裡……”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還算自由的身體,又想到對方身上那些看起來就很瘆人的鐵鍊鐐铐,他忽然靈光一現:“你不是被洋人抓進來的……難道是錦衣衛親自抓捕的人犯?”
在大楚,诏獄裡隻關押□□。所以他……!
“——你是官員?”
“是。”
“你這長相……”楚江瞬間明白過來了:“你是那個從朝鮮回來的副總督,沈……沈什麼來着……”
“沈夜北。”
“啊,對對對!沈夜北,後來的東南督軍!你不是在東南麼,怎麼……”
沈夜北笑了笑:“太後想要開戰,我卻反對開戰,所以進來了。”
“……啊,這樣啊。”楚江尴尬地笑了笑:“這也難怪。沈……沈大人,你說你這樣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怎麼如此想不開……?”
“無所謂。”
沈夜北的反應很奇怪。他用一句谶語似的“預言”為本次對談做了結尾:
“無論做出哪種選擇,最後,結局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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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天之後,沈夜北的預言就變成了現實。
一片哀哀戚戚的哭聲和鐵鍊摩擦地面的噪音之中,原本空蕩蕩的诏獄竟然瞬間“爆滿”起來。大約一二百号人之多的官員披枷帶鎖地被押了進來,三五成群地關進各個狹小的牢房之中。
楚江好奇地抻着脖子透過牢門上狹小的窗口看熱鬧,正巧碰見跟自己已經混熟了的錦衣衛楊甯押着一幹人犯經過,便大聲叫住他:“楊甯!”
“哎呀我的王爺!您小點兒聲!”
楊甯先是一愣看向他這邊,旋即皺着眉壓低聲音道:“小的不能跟您閑聊,那是要壞規矩的!您有啥事兒啊?”
“沒什麼事。本王就是想問問你,這些人看着有些眼熟啊……”
“能不眼熟嗎,這些都是朝廷一二品的大員,高官!哪個拎出去都是風雲人物!這不太後……不是,朝廷要跟洋人和談了嘛,這幫倒黴催的之前得罪了洋鬼子,就進來了。”
“他們怎麼得罪洋人的?”
“還能怎麼得罪?太後……呸呸呸瞧我這破嘴!朝廷說要開戰,這幫傻蛋就也跟着搖旗呐喊鼓吹開戰,可不就把洋人給得罪了?得罪洋人還想有好果子吃?”
“……也就是說,”楚江眉頭微蹙:“他們……被朝廷,給抛棄了?”
“哎呦我的王爺啊!您老人家可小點兒聲,這話可不興瞎說啊!”
楊甯聲音壓得更低了,速度極快地說了一句:“什麼抛棄?朝廷說了,這叫‘為國捐軀’——百姓民脂民膏吃了這麼久,也該他們給朝廷盡忠了!唉,說來也是可憐,洋人大筆一揮,一百八十條人命就這麼沒了……啧啧。”
望着楊甯押着人犯遠去的背影,楚江沉默了。他忽然想起沈夜北之前那句謎語似的“預言”來:
——無論做出哪種選擇,最後,結局都是一樣的。
違抗朝廷旨意,所以進來了。
順從朝廷旨意,結果也進來了。
真是太好笑了。
“哈,哈哈……”這位向來天真樂觀的王爺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忽然悲喜不辨地笑出聲來。笑聲中,他仿佛同理可證一般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争,還是與世無争,結果又有什麼區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