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浣瞥了床榻内的女兒一眼,冷道:“公主高燒,陛下朝議正好,兩時相撞,自然舍女兒而顧國事,若非有赫連妹妹前往葉氏一請,想來至未時止長公主之燒也未必能退,李公公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對此,竟不能熟知!”
李氏聞聽這一聲責難,驚得遍體冷汗涔涔,雙膝忙磕在地上應事道:“請娘娘息怒,陛下一旦起身,至下朝會時外臣宮妃概不許進,這乃是自始帝一朝便定下的成規,下朝後長公主便病去身痊,燒也盡退了,又兼有赫連少将軍入内請見于陛下之面,這才誤了公主。”頓少許,不見容妃赦令,亦不聞上首動靜,忙複道:“午後禦書房内商談軍機,實乃是機密要事,故奴婢擅自做主不許人入内傳報長公主病情實況,實乃千忖百度以作思量......且素日陛下待公主千百恩寵,今日之事全在奴婢一人之身,娘娘若怒,責打叱罵消消氣也便罷了,全勿因奴婢一時過錯,傷及娘娘與陛下千日結發之恩,如此......奴婢縱死......瞑目矣!”
言罷一個頭磕在地上,将跪姿端正起來,擎等着容妃發落。
“好一個'千巧百辯'的李公公,”蘅芷于幕後嗤笑如微,轉頭對容妃方向說道:“三年前我全與姐姐說過他的機巧,姐姐全不盡信,眼下真見了人,可矣容信了?!”言罷,上前待容妃扶起李氏,淺笑道:“李公公實乃陛下跟前經久了事故的人,如今這點小情事,全不必放在心上,隻是蘅芷且有一問。”
李氏見赫連蘅芷将自己方才故作的驚閃失惶之态全然窺破,面色不改仍低頭見禮:“蘅芷姑娘請講。”
“公公于禦書房側,兄長近旁,可曾見了葉氏醫家?”
李戚然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斟酌言辭,方才回道:“蘅芷姑娘......少将軍寅時闖了宮禁,天子彼時尚在夢中,為軍報,方舍下容妃娘娘與長公主,天色未明即起身聽奏,若姑娘有疑于陛下宣谕少将軍的初心,奴婢實難苟同。”
赫連蘅芷微微愣了愣,想明白李氏話中之意,方才道:“臣女自不敢疑慮聖躬,不過是......恰巧于寅時長公主發病,那葉氏醫仙聖手著稱的公子葉汝蘭受娘娘急召,來探公主脈案,一服針劑下去,果真藥到病除了......想此等大功于朝之事,依着葉兄長的急性,倘不去天子近旁奏報邀功一二,便不是他了,故此,方有此問。”
李戚然微微躬了身道:“陛下寅時起駕去了禦書房,與少帥暢談許久,險些誤了早朝......朝時末葉氏汝蘭方才請表觐見,便候在禦書房外,與咱家一同等待陛下宣召,未幾,内中傳出幾聲隐隐壓着的悶咳,陛下叫傳喚禦醫,咱家才許那葉氏入見,怎麼......”話正說着,自内宮袖中意外掉出一張禦醫用藥的方子,落在地上。
李戚然躬身欲去撿拾,忽被一隻手壓住,他陪着笑意小心轉圜道:“蘅芷姑娘......此乃是陛下書房藥案,屬機密要件,無陛下旨意萬不得以外傳......”
赫連蘅芷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張藥案,折起紙複給李戚然揣回了他的直筒袖口裡,安慰李戚然道:“今日之事,事屬蹊跷,公公若敢信我,今晨朝會罷議前,定見分曉。”言訖,不等容妃寒暄,也不與李氏告辭,便趁着宮門初開晝暖襲人的當下,直拎快馬單騎出宮,奔往繁纨巷去。
顔禦史家中的竹簡成排,蘅芷略過那一排挂着紅色竹箋的,見上寫道“大正,骨鲠之詞”,又見黃箋,書道“中正,急切之詞”,藍箋“小正,民署之詞”,綠箋“平平,一家之言”,等種種不一而足,便行到那小子跟前,拍着桌案叫嚣道:“小鬼頭别寫啦......來看看你姐姐我......”
蘅芷垂首,隻得見一隻圓滾滾有如湯圓一般的黝黑團子,上頂着兩個雨露均沾的團子角,正低首埋于一衆竹簡之中,執書刀刻錄......
“顔鹄!”蘅芷怒而拍簡,竹簡之交次清響之聲此起彼伏,譬如翠竹之葉随秋風自舞庭前,好不清肅,顔禦史垂眸與書簡叢中,間或擡眸一眼,慵聲長道:“作甚——”
“查案子!你去不去!”蘅芷一雙清明閃亮的眸光如同白晝燈上懸着的琉璃珠子一般,搖晃着惑顔鹄之眼目。
“去!”顔鹄騰地自桌案後擱筆跳出案前,趨步随在蘅芷身後頭,平聲朗叫道:“有冤自然當去,民事自然當理!去甚地!”
“清沽樓!”
“前日我去府中尋你玩,渾不見你人,之後我多方打聽,才知悉你這小子原來去了清沽樓!”蘅芷邊跑邊拽着顔鹄施展輕功飛上了清沽樓的二樓,憑借幼年學習拆鎖的機關本事,撬開了二樓隔間的一扇窗,二人一閃而入,先後跳了進去。
清沽樓四周巡夜的夥計們聞聽有響動,聚群成夥地湊了十餘數,便往二人所在的二樓來,目下才走到紅木樓梯的轉角處,蘅芷側過身隐蔽身形:“小小的年紀不學好,又偷酒喝了吧!我看你小子是......”
那巡察破門而入,給顔鹄一個飛腳踹了出去,他拍了拍手,信腳定格于此處一會兒,方才落話道:“我沒有不務正業,也沒有不學本事,姐姐你料錯了!”
“好好好......算你小鬼頭......”赫連蘅芷正說着,冷不防被顔鹄一個飛手拉出了這閣樓外,蘅芷身後十三名小厮打扮的人個頂個跑得飛快,顯然是練過的,她忽地心中冒出又一層冷汗,前頭顔鹄拉着自己已然跑過了一整個二樓的廊道,若再往前去,必然是死路......
“原來是顔公子。”正愁慮着,前頭一名披紫帛馬面長裙,裳墜金珠的中年婦人(約莫二十七八的年紀),此時扶了扶發髻上團着的兩支穩鎏金搖钗,又将發上那根搖搖欲墜的銀钗子信手插了進去三寸,忽開笑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顔鹄停步,與人見禮道:“梅老闆。”
梅老闆一擡手,身後追賊的十數名打手急忙刹住了步,見梅老闆揮了揮玫紅色的絹紗手帕,個個皆隐匿身形,退了出去。
衆人隐匿得極快,赫連蘅芷這個自小辄被皇家上佳的武學師傅教養出來的武學底子,竟不能探查他們的腳步聲息一二,一時不由心驚。
“我姐姐是來查案的。”顔鹄觑着梅老闆,答道。
“蘅芷小姐,誰不聞名啊。”梅老闆正了正姿色,斜将右唇上挑出了一個極其嘲諷的嘴角,嗤笑道:“我是說,公子前個兒特來買醉,是來做什麼?”
顔鹄聞言怔了怔,輕道:“很重要嗎。”
“自然很重要啊。”梅老闆扶了扶已梳成團的婦人髻,烏發上疊了兩層雍貴如雲的華采,故自惆怅出一股淡淡的憂:“顔公子是清楚的,小婦人自打二十歲上死了夫君......個人經營這清沽樓客已是不易,若是連往來行客的消息都不知一二,往後......”
“我來哭喪。”顔鹄聞言,正聲打斷那婦人的話,赫連蘅芷聞言,忙轉頭去尋探顔鹄眸中底色,但見他眸中并無過甚的傷悲隐痛,隻是渺渺淩淩的清淡肅然:“梅老闆還有什麼要問的?”
梅老闆不曾猶豫,脫口而出道:“哭何人之喪?”
“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