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丹青為白雲鶴做了一頂鬥笠,原本他是不願意做的,想要雲遊天下,便大搖大擺地去雲遊,怎麼了?誰不同意,打誰便是,但架不住白雲鶴堅持,他也就應允了。
雖做了鬥笠,兩人其實還是住在山裡,今天住這座山,明天住那座山,山和山之間沒什麼不一樣,賀丹青卻格外開心,像個孩子般漫山遍野地跑,也帶着白雲鶴一起跑,白雲鶴不能修煉,他也不稀得用什麼法術,決心就過尋常百姓的日子,累了随地休息,餓了便去摘野果、打野味,偶爾想起個什麼笑話,急急忙忙便要去逗白雲鶴,沒将人逗笑,反逗得人滿臉羞紅。
有時夜裡,兩人也會坐在山頂上,一同欣賞着天上明月。
月兒彎、月兒圓,原來月兒這麼美,世間如此閑。
遊玩累了,兩人在一座山上暫居下來,共同搭了一間小屋子,屋子馬上要竣工了,還剩一個窗台沒封,白雲鶴留在家封窗戶,賀丹青出門打柴。
黃昏,賀丹青扛着一捆柴回來,将柴往門口一丢,一看,窗戶已經封好,窗邊上種了兩朵花,砍了兩節竹筒做花盆,盆中,細細的綠莖撐着兩朵小白花,花蕊向各自微微傾斜,就像相互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
賀丹青拍了拍身上的灰,大步跨進屋中,便見白雲鶴抱着一件舊衣服專注發呆,仔細一看,一根針從衣内穿了出來,他大為震驚,心神晃蕩,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淹沒,走過去道:“你會縫衣服?”
此聲一出,白雲鶴就被針紮了一下,回頭望他,皺起的眉頭立馬舒展,賀丹青快步上去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冒血,想也沒想,便含進嘴裡。
白雲鶴想要抽回,被賀丹青死死抓着,見他面上浮起一抹紅,賀丹青才後知後覺,将手放出,卻見上面不止一個針眼,悄悄用法術抹去傷口,心疼道:“怪我叫你分神。”
又忍不住笑了笑,拿着白雲鶴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說:“你猜我想到了什麼?”
白雲鶴坐的凳子矮,膝上放着舊衣,一身素白,仿若流水照月,有種纖塵洗盡的溫柔,尤其當手被抓着放在賀丹青臉上時,臉上微微的怔愣,那是一個凡人最惹人的動魄驚心。
賀丹青蹲在他面前,身上盡是方才打柴回來留下的灰,臉也不幹淨,雖然如此狼狽,卻襯得他那雙眼睛愈發明亮動人。
兩人這模樣,與那尋常百姓家的夫妻有何差别?
白雲鶴見着賀丹青的模樣,兩心相知,臉頰紅得不行。
白雲鶴臉紅賀丹青也臉紅,臉紅也不能阻止他要說的話,他輕聲道:“從前聽過一首歌謠,我耕田來你織布,夫妻雙雙把家還,像不像在說我們?”
那真是像極了。
白雲鶴羞愧道:“我織了半天,不僅沒織好,還将破口扯得更大了。”
他将舊衣舉起給賀丹青看,果然見到上面原本被樹枝刮斷的一點破口被撕扯成兩寸長,上面還歪歪扭扭縫了幾針,縫得太寬,衣服都被扯變形了。
白雲鶴手勁太大,完全做不來這些精巧的活,叫他搭個房梁,死沉死沉的木頭不用法術也能輕輕松松舉起來,小小一枚繡花針可就難倒英雄漢了。
賀丹青忍不住笑出聲來。
白雲鶴窘迫道:“你快别笑我了。”
賀丹青将舊衣和針都抱到一邊,道:“那就不織了,你夫君我多打點柴下山賣了換錢,給你買新衣服,一定将你養得白白胖胖,半點委屈都不能受,好不好?”
聞聲,白雲鶴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道:“這些天以為你變了很多,還是這麼貧嘴啊。”
賀丹青又笑了兩聲,忽然正色,問道:“那你喜歡哪一個我?貧嘴的?還是不貧嘴的?”
白雲鶴道:“隻要是你,什麼樣的都成。”又道:“不過我希望,你永遠是自在的你。”
這世上沒有什麼比自在更重要了,自由,是一種天賜。
賀丹青道:“如今不就自在的很麼?我乃樹妖,天生地養、孑然一身、無所拘束,如今又有了你。”
牽起白雲鶴的手,放在心口,無比真摯地說:“老天賜我一個你,老天待我好,即便過去有些坎坷,也不過是為了能遇到你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我都甘之如饴地付了,我覺得我賺了,你不知道我心裡頭有多開心。”
白雲鶴内心深深觸動,上前将賀丹青摟住,緊緊抱着,千言萬語,一字難言。
賀丹青将他輕輕推開,道:“好了,我去打水,在這乖乖等我啊。”
住了一段時間,兩人的交流逐漸變少了,常常一沉默就是大半天,無聊時,兩人決定一同出去找點事情做,也不知怎麼走着,就走到了陡峭的山壁上,說是走,其實更像是爬。
有了點事情幹,賀丹青忽然心血來潮,道:“诶,我們比比,誰先攀到山頂,如何?”
白雲鶴思考一會,見賀丹青興緻勃勃,不想掃興,道:“你不許動法術。”
“誰用這個?”賀丹青當即非常驚險地往上跳了兩步,身體懸在半空,白雲鶴心中一驚,見他穩穩抓住,這才暗暗松了口氣,不過這時賀丹青已領先他半個身位。
賀丹青向他得意地眨眨眼,道:“我先走一步了,小白。”
白雲鶴道:“勝負未定呢。”也抓緊往上爬,他臂力極強,指力也強,稍有點斜坡便能用手抓住,沒有斜坡之處,隻要一隻手指能抓住,也能将身體懸空起來,并且臉不紅、心不跳,仿佛用了法術般毫不費力似的,兩下便追上了賀丹青。
賀丹青激起了勝負心,忙往上爬,道:“我肯定是第一,得先說好,既然是比賽,總要有些獎懲,若是你輸了,你當如何?”
白雲鶴道:“未必是你赢。”
賀丹青道:“定是我赢,我若赢了,你要給我暖一個月的被窩。”
說得好像這些時日他們不是睡在一起一樣,分明每天都是擠在一張床上的。
白雲鶴知道他又調戲自己,道:“那倘若我赢了,你當如何?”
賀丹青道:“随便你。”
白雲鶴道:“我想要怎樣都行?”
賀丹青道:“都行。”
白雲鶴道:“這可是你說的。”
賀丹青道:“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又想,他不可能輸,即便是一不小心輸了,那他也是妖,又不是人,人的規則可束縛不了他。
左右他都不虧。
陡峭幾乎如平面的山壁上,兩道身影仿若壁虎,以驚人的速度往上移動,爬過山腰的雲霧,露出頭來,賀丹青倒挂在一棵雲松上,向白雲鶴揮手,道:“爽不爽?”
白雲鶴滿身大汗,雙頰微紅,他不像賀丹青爬得驚險,喜歡用跳躍的方式,雖然也快,卻是穩紮穩打地往上爬,每一步都要先落定再走另一步。
“不等你了。”賀丹青調整呼吸,立在松上,看準一個能抓住的位置,腳尖一點,借着松樹回彈之力向上一跳,迅速領先白雲鶴好幾個身位。
馬上要登頂,忽聽聞耳邊傳來細弱的呼救聲,賀丹青當即便要沿着石壁過去查看,爬過去兩步,忽然心一驚,心說:“我是妖,不是人,為何還要救人?”
一咬牙,翻身上了頂,卻見頂上一棵雲松姿勢低垂,原是有人在它的枝桠上綁了根粗繩,粗繩垂下,直直繃緊着,那個求救之人定然就綁在此繩的另一端。
隻要他現在過去,稍微搭把手,那個人便安全了。
這個念頭一在腦中閃過,賀丹青便生出了厭惡,咬了咬牙告誡自己:“跟他沒關系,他是妖,人的生死與他何幹?”
收拾收拾情緒,往下向白雲鶴瞧了一眼,道:“我赢了。”
白雲鶴仰頭,已經在往呼救聲那邊過去,道:“好,你赢了,丹青,那邊有人呼救,你過去瞧瞧。”
賀丹青道:“我瞧見了,是有人喊救命。”
白雲鶴有些詫異,停下,問道:“莫非是有什麼不對勁?”
賀丹青用法力一探,道:“有個人被吊在那了,身上有血,手腳各斷了一隻,躺在一棵雲松上才得以活命,我看,若沒人救他,再過半天就要餓死了。”
白雲鶴沒說什麼,道:“好,我這就過去救他。”
賀丹青心有糾結,頓了頓,問道:“我隻要動動手指便能救他,你要救他,何不差使我?”
白雲鶴奮力往那邊爬着,邊道:“若你想救,早便救了,你若不想救,我不能勉強你啊。”
賀丹青一步躍下,騰雲于空,将白雲鶴拉到自己的雲上來,問道:“累不累?”
“多謝。”白雲鶴搖搖頭,微微一笑,又道:“我要去救他。”
賀丹青道:“既然你要救,我幫你救就是了,左右你已經輸了,我不想再累着你。”
繞過峭壁,見到那受傷的人,這人腰間背着一個小簍,簍中放了些藥草,像是來采藥的,抓起他的臂膀,便帶着他到了山頂。
此人不知在這挂了幾日,已然奄奄一息,被救上來了也不知覺,口中還在呼着救命。白雲鶴從懷中取出一顆丹藥,捏下一些放入他口中,又慢慢給他倒下水,使水将藥融化,慢慢流進他的體内。
這些丹藥都是宮中煉制的極品,效力極大,于不曾修煉的凡人來說,大補至極,若是貿然吃下一整顆,難以消化,容易撐死,此人又受了重傷,更經不起猛藥,因此,白雲鶴隻給了他毫末。
喝下藥後,這人蒼白的臉上慢慢回來些血色,睜開眼來,說道:“多謝……神仙救命。”
白雲鶴松了口氣,道:“是我身側這位救了你,我們也不是什麼神仙。”
這人道:“謝謝、謝謝二位神仙,我被困在這裡三日,若無二位,必死無疑。”
白雲鶴道:“此山險峻,下次不要來此處采藥了。”
這人想起來采藥的緣故,便眼眶濕潤,道:“我家中貧寒,自小與祖母相依為命,祖母病重,我買不起藥,鎮上的郎中憐我孝心,才為我支招,教我來此采藥。”說到這,聲音哽咽起來:“我這三日不在身邊,也不知祖母在家中如何了……”
聞言,也許是感到同病相憐,白雲鶴的眼簾也垂了下來,面帶憂傷,将手中丹藥用布裹着,放到他藥簍中,道:“回去之後,置一大缸水,将藥溶于水中,你與你祖母每日飲一小碗,病好即止,萬不可多食。”
這人熱淚盈眶,又要感謝,賀丹青道:“别說了,我身邊這位少俠心善的很,他好人做到底,一定會給你送回家的,說吧,你家在哪?”
這人報了個地名,賀丹青道:“我送他回去,速去速回,你等我片刻。”迅速将他送回家,他家果真有個得病的祖母呆呆守在門口,見賀丹青送人來,也不知來迎。
賀丹青将人送進屋,臨走前,見他家破敗,他又傷了腿,定是不方便,便拿過藥,給他家打了缸新水,将藥碾碎倒下去,警告道:“記住,萬不可對外說你見過我二人。”
說罷,返回山間。
白雲鶴盤腿坐着,也呆呆地望着遠處,他到白雲鶴身邊坐下,心有些虛,随手拔了根草叼嘴裡,坐了一會,躺下,雙手枕着頭,又側過身,背對着白雲鶴。
白雲鶴在他肩頭拍了拍,問道:“從前,我們也這樣一起待在高處,那時我正學過一招苦肉計,當時就覺得,這一招對你來說一定是最奏效的。”
賀丹青道:“為什麼?”
白雲鶴道:“因為你是一個好人,我拿劍挾持許木生的時候,你幾乎精疲力竭,分明不比許木生好多少,卻敢引我将劍指向你,為了身邊人如此不要命,豈不是被人輕輕松松用身邊人拿捏?”
他淡淡地說,或許是真的放下了,提起往事,并無多少波瀾。
賀丹青有些氣憤地哼了一聲,又放下了,道:“反正你最後不也坦白了麼?還提那些舊事做什麼?”
白雲鶴頓了頓,問道:“陪着我,讓你很不快樂麼?”
賀丹青道:“怎會?和你在一起,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白雲鶴語氣擔憂道:“可我總覺得,這些時日你心情不佳,我猜到不是因為我,但我不知道你是因為什麼,你從不跟我說。”
賀丹青沉默一會,反問道:“你也不開心,我感覺到了,是因為什麼?”
白雲鶴一愣,他倒也不是不開心,隻不過不和從前一樣,對很多東西都提不起什麼興緻。
他道:“你總是在逗我開心,裝作自己很快樂,你故意裝成這樣,是為什麼?為了引我開心?我不希望這樣,我不想你因為我不快樂,我不想拖累任何一個人……”
賀丹青立馬翻身坐起來,望着白雲鶴眼睛,堅定地道:“絕不是因為你,你萬萬不要自責。”
白雲鶴道:“那是為了什麼?”
“我……”賀丹青欲言又止,心想自己險些被白雲鶴繞進去了,連忙晃晃腦袋清醒清醒,幹脆站起來,攤開手道:“我沒什麼心事,我是妖啊,我就是這樣的,我也沒假裝什麼,你若是覺得我跟從前不一樣,那我也沒辦法。”
白雲鶴也站起來,道:“你很愛将自己是妖挂在嘴邊,丹青,你很介意自己妖的身份麼?其實人和妖沒什麼分别,無非是身份這些外在之物,你我本都不在乎,對麼?”
賀丹青道:“我當然不在乎,我是誰?我都活了幾千歲了,還看不破這點麼?你放心,我絕不會因你我人妖之别便對你有任何隔閡。”
原本神色鄭重,此時突然一轉,變得擔憂,又道:“難道我讓你覺得不自在了?”
“不是。”白雲鶴凝望着賀丹青,猶豫着想要開口。
賀丹青搶先道:“那我知道,你是因為我今日不肯救那個人,覺得我和從前不一樣,不如從前善良了?”
白雲鶴道:“我沒說。”
賀丹青當沒聽見他的話,語速很快:“我要告訴你,我是妖,我沒有那麼在乎人的性命,我就是這樣,日後遇到這種事,我也不會出手搭救,你若是因此對我産生隔閡,你就說,我……我也不會改的……”
他原本想說大不了我走就是,但不知為何,這句話說不出來,甚至害怕這一提醒,白雲鶴便真的這樣選擇,心都揪了起來。
可不說能行嗎?絕對不行,遲早也是要面對的,索性就一次性說個明白。
他語氣堅決、不屑一顧道:“你如今見到我的本性了,我就是妖,就是隻顧自己,就是見死不救,妖性惡劣,我就是這樣壞,我若是這樣,你還願意與我一同雲遊天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