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的一切都極為陌生,念念聽不懂那些人說話,對方眼中的不善便愈發駭人。
她早隔着一扇門注視門口徘徊的人——異國他鄉她唯一的依靠,可惜借燈光映出的影子太虛無,連着她期待對方敲門的心一同落了空。
“大哥哥,我怕。”
她借着酒勁兒,撲進他懷裡,一如平涼城内殺人的夜晚。
厲雲征的屋子未燃燈,置身一片漆黑中,卻比她方才在一片亮堂裡更具安全感。
些許酒醉或不足道,此刻聞着絲絲皂角香氣她是真的有些醉了。
念念意識到厲雲征任自己抱着不推開,如飲清甜甘泉,止了眼淚。憶及往事,不免忖度起來:初見時他疑心又留情不殺她,亦是因為那天晚上,她趴在他肩頭哭嗎?
有回廂房的客人路過門前,無意朝裡瞥見這幅光景,一副了然知趣的模樣挪開眼快步行過。
厲雲征面上難挂,道:“哭夠就放開。”
念念不好賴着,退出兩步,盡管黑糊糊看不真切,仍是整理了儀容。
“怪哉,初見你時面對沙匪無懼色,能設計殺人,又敢沖出來持刀揚言救我,怎得如今倒是膽怯了?”厲雲征揶揄着,細數她過往的英勇事迹。
心下不免生疑,那一晚她的虛弱是裝出來引自己憐惜的,這次也是嗎?
“生死一線保命要緊,自是顧不得多想。現下這裡危機四伏,今晚座下群人看我的眼神如餓狼撲食,這萬一夜裡有人闖入我呼叫都不及——”
索性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表情,念念壯着膽子耍起賴來:“我不管,你将我帶來此地,又說護我周全的。”
厲雲征摸索着掌燈,燭火燃起時照見的便是她氣咻咻的模樣。
他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道:“回答我一個問題,就應你所請。”
他肯松口,念念自是答應。
厲雲征沉吟着,問出困擾一晚的問題:“你今日所舞,從前也舞過嗎?”
念念以為他會探究自己身世,聞言頗為意外:“怎麼如此問?”
“似曾相識。”
她神色如常地解釋着:“此舞名為醉太平,早年間得陛下贊賞因此風靡京城,許多女娘都學得,你覺着眼熟不是什麼稀罕事。”
厲雲征多年行軍,練就一身盤問俘虜的本事,迅速抓住話茬,緊叮一句:“你從京城來?”
“将軍好機敏。”念念大意說漏了嘴,眼下反駁更易生疑,便直截了當承認。
他自是不會放過任何探查的機會,連連發問:“家住何處?家中作何差使?”
念念幾番交道打下來,深谙與他對峙,坦蕩才能平息,故而并不避諱,直言:“家住城西馬家坊。家中行商,略有些微薄産業罷了。”
馬家坊集結了許多馬商家族,京城最繁榮的街區之一,是馬商們的聚集地,亦是買賣馬匹的主要場所。
厲雲征觀察她的表情無太大波瀾,此言亦尋不出纰漏,若有所思道:“你是魯家的人?”
魯家是馬家坊最大的馬商家族,亦是皇商。
一般商販人家的女兒不太可能有此番談吐見識,他見識過她的書畫棋舞,非大家閨秀不可得,如若真是馬商人家,隻能在那一戶。
念念未置可否:“我已回答大哥哥不止一個問題,你如此細緻打探,莫不是要将我扭送回京城?”
“我并不愛管閑事。”厲雲征轉身欲往門外走,“既允了你,自會兌現承諾。”
念念恐他隻留自己在這兒,慌忙叫住:“你去哪兒?”
“你占了我的床,我當然要再尋鋪蓋。”
少時,厲雲征抱着一卷鋪蓋回來,在離床約莫五步之處就地鋪展開來。
念念洗漱卸钗環,不在話下。
床上床下,二人和衣各卧,隔着薄如蟬翼的碟黃色紗幔,屋内安靜地隻聞呼吸聲簌簌。
“大哥哥。”她輕喚一聲,無人應答,亦未陳述下文。
厲雲征閉着眼假寐,直至聽到床上傳來均勻的酣睡聲,料其已安然入夢,遂昏昏睡去。
***
翌日厲雲征閉口不談打探消息之事,帶她出去逛街市。
從東街轉到西巷,念念看什麼都新鮮,撒開了瞧瞧這個瞅瞅那個,爛漫歡脫。
厲雲征信步随其後,直至午時方回。
月牙泉寅時開門迎客,念念跟着老闆娘的囑咐準備今日的演出,厲雲征一人在角落裡尋了空桌落座,百無聊賴地品嘗佳釀。
他劍眉入鬓,眸若點漆,本就生得一副俊朗容貌,卷發假胡雖多顯異域風情,卻助長了幾分凜凜威風,有胡姬被他容顔所惑,又礙于氣勢不敢趨近。
烏達國女子不似晟熙受諸多規矩束縛,來來往往數十個之中總有幾個膽子大的,企圖咬一口這塊冒着傲氣的香饽饽。
念念得空出來尋他讨酒喝時,恰巧瞧見一名笑靥如花的胡姬正熱情同他攀談。
厲雲征倒是不避,闆着臉有一搭沒一搭回胡姬的話,偶爾還會反問幾句。
念念真恨自己為什麼隻懂一些皮毛,她将這份聽不懂的抱怨轉化為對厲雲征“不知檢點”的怨氣,快步走上前,以身擋在二人之間。
“抱歉。”她背對着厲雲征,絞盡腦汁隻想出這一句胡語打發面前這位貌美的人兒,故而高揚下巴,做足了氣勢掩蓋這句話本身的弱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