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彎下腰,扶住雙腿,狼狽大口喘息。
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我閉上眼,讓自己冷靜,千萬不要再無用的多想了,女人這時又溫柔開口了,沒有用,寶貝,流出來的血不會再流回去,已經發生的事不能當作沒有發生,你擡頭看看我們兩個,我們在嗎?
我呼吸一滞。
我緩緩起身,擡頭,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看向餐桌。
他們兩個依然坐在桌前,依然沒有臉,但我就是能感覺到他們在很溫柔的看着我,注視我,用眼神鼓勵我,那是早就在記憶裡不複存在的目光,是我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一種目光。
是我從小到大一直又羨慕又渴望,别的小朋友都有,隻有我沒有的一種目光。
别人都有,隻有我沒有。
隻有我沒有。
隻有我。
我意識到什麼,眼淚忽然緩緩一顆一顆湧了出來。
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我捂住臉,大聲哭了出來。
*
不在了不在了,通通都不在了,這些東西從來沒有在過,我也從來沒有體驗過。
沒有吃過父母做的紅燒排骨,沒有和父母坐在一張桌上吃年夜飯,沒有在餐桌上讨論去國内還是國外旅遊,沒有被媽媽攆出門去打兩瓶麻醬。
街上那些店鋪很早很早就被取代了,早就不是我記憶裡的那些店鋪了,街道也經過回回修整,早不是二十年前的街道了,怕媽媽的基因在我身體裡存在但沒有用,因為我沒有人可怕,我也沒有因為偷吃而被家長打過手,因為我沒有人可打。我從來沒有吃過來自父母的滿漢全席,更沒有聞過那家家戶戶獨一無二的飯菜香味,我不應該這麼蠢,我不應該在虛假的幻覺裡沉淪,因為我看到的吃到的聞到的聽到的從一開始就通通不可能存在。
從一開始,我就應該察覺到了。
根本不可能有媽媽進入我的房間。
唯一真實存在過的,是我小時候,真的被父母帶去打過麻醬,和那些早就不複存在的記憶裡的店鋪。但是那有什麼用,那是僅存的記憶,是我和父母相處過的僅存的記憶,四歲前的記憶我能記得多少啊,然而火光沖天,車輛碰撞,男人卑微乞求,我在嚎啕大哭,這些不該記的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又偏偏不想記得這些。
我跌坐到地上,很痛苦的捂臉放聲大哭。
我仿佛要将我這些年積攢的委屈通通都哭出來,我從來沒有這麼哭過,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小學沒人開家長會被别人指指點點的時候我沒哭,高中因為揍手賤的男生沒人護着被一群大人指鼻子罵的時候我沒哭,再苦再難再痛再累我從來都抹掉眼淚咬牙堅持下來了,我不允許别人說我弱,我不允許别人欺負我,所以我從來沒有哭過,我從來都沒有為任何人任何事哭過!!
我哭的很孩子氣,很沒有形象,像個幼稚的小孩一樣,一點都不聽勸不計後果的大聲哭出來。我邊哭邊說我這些年過得很不好,過得一點都不快樂,被人欺負的時候都沒有人撐腰,回到家的時候家裡從來都沒有人等我,别人都有爸爸媽媽就我沒有,我不想要我的術式,我什麼都不要了,你們能不能再回來,我真的什麼都不要了。
女人抱住我,男人也抱住我,我哭的喘不上氣,連胸口和腹部的傷口痛都感覺不到了。女人說不行,他們回不來了,但是他們可以看着我,我哭着搖頭,我不要,我真的很想你們,我别的什麼都不要我就想要你們。
我的眼睛好痛,我的大腦好痛,我哭的所有感官疼,但我恨不得就這麼一直哭下去,我願意永遠在他們的懷裡哭。後來男人摸摸我的頭,溫柔地說别哭了,你想看看你的孩子嗎,我緊緊埋在女人懷裡,邊哭邊搖頭,我沒有懷孕我哪來的孩子,他又說你懷了,你忘了嗎?你和你男朋友的孩子啊。
……男朋友?
男,朋,友?
我不信,我覺得他在騙我,我死死抱着女人不撒手,繼續用力搖搖頭,繼續很沒有形象的哭,女人一下一下順我的背,是真的哦,是很可愛的寶寶,不吵又不鬧,輕輕一哄就睡了,看一眼吧,就看一眼,不然你會後悔的。
“……我不,我根本就沒有懷過孕,你們在騙我。”
“爸爸媽媽會騙你嗎?”
“……”
“别人會騙你,隻有我們不會騙你哦。”
女人輕言輕語,不停順我背讓我平複下來,我紅腫着眼,抑制住哭意,吸了吸鼻子,還是很不情願地從她懷裡爬起來。
男人真的把一個孩子抱過來了,他把它直接放進我懷裡,不給我躲避的任何機會,哪怕還沒準備好,哪怕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都不得不伸手接住它。
我渾身僵硬的一動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用力把它給傷了。
這怎麼會是我的孩子?我什麼時候生孩子了?我實在反應不過來,還是覺得這是假的,不可能是真的。
女人幫我抹掉臉上的淚,然後幫我擺正胳膊教我怎麼抱孩子,男人把手放在遮住小孩臉的小薄被子上,說準備好了嗎,我要掀開了哦。
“三,”
男人和女人像在哄小孩一樣,歡笑着一起開口,聲音輕柔極了,在哄我懷裡的小孩,也在哄我。
“二,”
我竟然克制不住地咽了口唾沫,一時忘了幾秒前我還哭的不像樣,整個人緊張了起來,又困惑又害怕又有一點小期待地看着我懷裡軟軟的小包裹。
“一,”
男人的手緩緩掀開小薄被。
我心跳忽然開始瘋狂加速。
小家夥正側着臉呼呼大睡,我先是看到它的小耳朵,耳廓上有顆小小的痣,看起來可愛極了;耳朵上面是白白的、疏疏的胎發,皮膚粉嫩嫩的,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留下一個小印記;接着是眼睛,肉嘟嘟的小臉蛋向外鼓着,眼睛緊閉,睡得可香可香了,黑色的長長的睫毛漂亮的向上翹着,我第一反應是忍不住放輕呼吸,生怕驚擾到它,第二反應是遺憾了一下,眼睫毛為什麼是黑色,怎麼不是白色?
……白色?
随即我怔愣了一瞬。
白色的……眼睫毛?
女人似乎開心極了,極輕聲問男人你覺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男人歪歪頭,很認真地邊細細打量邊思考,沒多久後壓低聲音回應了,怎麼看,還是覺得像爸爸。
……爸爸?
像爸爸?
我連忙去看它整張臉,迫不及待,非常迫不及待,可是在我看清它臉的前一秒,我腹部不知怎的,忽然一陣鑽心的劇痛,我痛的往前一倒,大聲悶哼出聲,下一秒,猛地睜開了眼。
潔白的天花闆,淡淡的消毒水味,剛剛的男人女人還有小嬰兒全都不見了,我有些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氣,一時沒反應過來。
五條悟站在床邊,眉頭緊皺,頗為嚴肅又有一點不放心的看着我,手裡拿着衛生紙,似乎剛剛給我擦完什麼,又要準備随時繼續給我擦,我怔怔扭頭,怔怔回視他那雙湛藍的眼睛。
白色的眼睫毛。
我眼一酸,眼淚又一下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