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格認為蒙葛特已經被眼下這份短暫的和平給同化了。
畢竟他才不會用拟态面紗那種玩意兒将自己包裝成一個“正常人”:這些誕生以來就一直陪着他的角讓這位昔日的鮮血君王深谙命運無常。
有什麼不好的?這些被認為是忌諱和詛咒的角讓他明白自己的特殊性,尤其在黃金家族這個錯綜複雜的大家庭裡——假使它真的也能被稱之為“家”。
水晶吊燈落下來的光均勻滲進半神袖口處的天鵝絨裡,窗邊的帷幔斜斜挂着,将書房的溫度與外界隔開,一時間隻聽得到細微的歡笑遠去,仿佛兩條車轍駛過,隻留餘塵。
“哥哥,我認為你很有必要培養一下自己的危機意識——居安思危很重要。”凝滿一身夜色的噩兆随意翻動着賜福王桌上已經處理完的文件,不加遮掩的好奇從獠牙後鑽出,“她什麼時候和祂好上的?”
帶着皺紋的手指劃過頁腳,蒙葛特面色平靜地比對着羊皮卷上的注解:“什麼?”
“我上次來他們不是還互相看不順眼嗎?”
蒙葛特神色複雜擡起頭,遠遠睨了他一眼,似乎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
“雖然我承認愛情是種美妙的、能令人陷入瘋狂的東西,”噩兆語氣稍頓,繼續朝自家兄弟輸出觀點,“但是,我不覺得他們之間能有這種感情。”
蒙葛特的眼神微微一動,深邃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了悟。前段時間的困惑似乎終于能得到合理解釋:那個女人突然變得勤政愛民——姑且讓他用這個詞語去形容她那段時間的表現,盡管這個詞現在又變得很難和她産生共鳴;更奇怪的是,那段時間她與拉達岡之間的龃龉詭異地平息下來。但就像平靜湖面下總有分秒不息的暗流湧動,人的脾性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徹底轉變的?
如今看蒙格這番表現,這其中大抵不乏他的手筆。
輕輕歎了口氣,蒙葛特的視線繼續随着指尖在注解上劃動:“他們之間的關系,比你想象的要穩定得多。
“得了吧。”蒙格擺擺手,對兄長的敷衍略感不滿,“我們雖然是在羅德爾的下水道度過童年,但不代表一直接收不到外界信息。即便拿不準我們這位新王到底是什麼性格,但拉達岡的為人,你我多少還是知道的,不是嗎?”
答案明确的反問緻使蒙葛特無聲地挑了下眉,蒙格便繼續道:“上個月艾布雷菲爾才剛收到一封來自魔法學院的傳訊,要求我将之前在永恒之城地底搜尋到的文書記載全部無償贈與雷亞盧卡利亞。”
說着他用手肘抵住桌面,朝蒙葛特的方向又探了探:“她竟然能長時間離開羅德爾,這确實出乎我的意料。那位沒有針對她這一行為提出異議嗎?”
“王是以巡察魔法學院建設的名義離開羅德爾的,而且……”白發半神的眉頭不覺擰在一處,仿佛是看到難以快速理解的章節。
“拉達岡某天淩晨也去了一趟學院。”
蒙格像是聽到什麼玩笑話,因盤踞在臉上的猙獰長角而難以被辨識的表情隻能經由眼睛傳遞:“什麼?”
“所以他們之間的關系沒你想的那麼簡單,我勸你還是少動些歪心思。”
“哈~”噩兆突然笑了出聲,“哥哥,你不會是想說,她對祂而言比黃金律法都重要吧?”
蒙葛特知道弟弟聽得懂自己剛才的弦外之音,然而他故作誇張的語調還是令他下意識想像小時候那般開口規訓他。
但他們都不再是當年隻能蝸居在下水道的棄子了。
“我親愛的哥哥,你這是什麼眼神?”
“看白癡的眼神。”
“……蒙葛特,我可是在認真和你讨論問題呢!”噩兆洩氣般後仰,身體沉入柔軟的椅背之中,“他們兩個要是愛的難舍難分了,咱們哥倆的好日子不就到頭了嗎?你總不會真以為那個一心緻力于穩固黃金律法的紅發男人會接受噩兆吧?”
房間又因落下的話語陷入沉默,隻有吊燈制造出的光影仍在無聲旁聽,仿佛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欸……把你在蓋利德那兩個黑夜騎兵借我用幾天?”
“你想做什麼?”
“沒事——隻是替我巡邏一下。你知道的,我們親愛的王曾許諾給我蓋利德四分之一的駐軍權。”
“你就不怕她把那片腐敗沼澤分給你?”蒙葛特沒有額外擡頭,但眼睛卻朝上盯着他,“你最終能分到的領地範圍恐怕還得經過拉達岡的點頭。”
他将目光重新落到手中的羊皮卷:“況且拉達岡對蓋利德的政務尤為關注,人員調動必須要經由祂同意。”
“哦?祂之前讓拉塔恩在那駐守的時候也沒見這麼上心吧?”
“要麼是她,要麼是梅瑟莫——你覺得是因為誰?”
蒙格眼中的金色輕輕一蕩,随後似有所悟地在指尖撚出縷蜷曲火焰:“我覺得應該撺掇一下他們兩個。”
“我想我會幫你收屍的。”蒙葛特煞有介事般點了兩下頭,“作為你的兄長,我會盡量多在你的墓地周圍種點血薔薇的。”
“哥哥,你今天說話真是有夠令我心痛的。”
白發半神打量了幾眼那原本并不屬于弟弟的火焰:“你在艾布雷菲爾安分守己一點,火不會這麼快就燒到頭上。”
“以前或許是,”冒着點點黑意的餘火交纏出嬌小火焰蛇的模樣,順着噩兆扭曲的指節盤繞,“但現在它已經算是有前科的地方了——祂恐怕不會再把這裡當作無需加以提防的領域。”
蒙葛特沒出聲,他知道蒙格指的是那對曾在破碎戰争中掀起狂風巨浪的孿生子。
“至于我……呵,我歸不了樹呀,哥哥。”
噩兆帶着笑意的嗓音仿佛淋了杯蜜茶,溫暖而沒有攻擊性,但蒙葛特還是感到心髒猛地一縮,連帶着臉頰上的肌肉也不自覺抽動了一下。
“是黃金樹重塑了我們的軀體。”賜福王聲音幹澀,“我們……應該感謝它施與的恩惠。”
“好吧。”蒙格點頭附和道,“不過死去之後其實沒什麼感覺,當然,我指的是靈魂。”
蒙葛特徹底抛開手中的羊皮卷,仔細審視着面前的噩兆:盤踞在蒙格頭上的角早已在漫長歲月中與他的骨血徹底融為一體,幼時他的左眼就被混生角貫穿,僅剩的那隻眼睛卻似乎因此得到眷佑。
蒙格和别的噩兆長得很不一樣——該怎麼形容呢?他的皮膚是極深的灰色,甚至可以用黑色去形容。而他和其他噩兆之子們都是稍淺一點的灰,在面容上至少也還保有幾分“人”的特征。
但蒙格不是。
蒙葛特其實想象不出來這幅軀體被改造成别人的模樣,即便這個“别人”是曾在戰場上與他交戰的對手之一。
被當作容器,任由他人毫無憐憫地改造,僅剩的靈魂會感受到□□的疼痛嗎?
他不止一次想問這個問題,但也每一次都把話重新咽回肚子裡。
今天這個問題誤打誤撞得到解答,他卻仍覺得心頭萦繞着一股難以輕易平複下來的鈍痛。
“哥哥,我說真的,你要不要提前準備點能提升魔抗的裝備?黃金樹認可的這位新王用魔法打人其實挺痛的……”噩兆已經轉換話題,似有所思地擡起手撫了撫脖子的位置,“哦,有些時候她也可能會突然不知道從哪抽出把短劍抵住你的喉嚨威脅你。”
“蓋利德那邊我會努力幫你協調一下。”賜福王的聲音透着股難以捉摸的憐惜,尾音緊銜的歎息遮去其中的關懷。
蒙格略略歪了歪頭,胸前的紅寶石吊墜也晃了兩下:“嗯~我就知道你會幫我。”
雲邊翻湧着一片海,潮漲潮落,熔了羅德爾進獻的金色,在天際洇出場萬物朝拜的富麗堂皇。
太陽離交界地或許很遠,交界地絕大多數生物早已習慣從黃金樹上汲取溫熱,即便它并不能完全代行它在維系生命方面的職責。
與新年慶典時的輕松和歡樂不同,在議政廳彌漫的莊重緊張氣息中,顯然充滿了政治的角力和策略性的考量。對于領主們而言,這是個直接向君王進言獻策的絕佳時機——一個可能影響自身地位以及家族未來的時刻。
然而,當又一次被“溫和”地駁回了請求之後,那些心懷期望的領主們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最初,年輕的女王會将所有的情緒都擺在臉上,喜怒哀樂皆形于色;但如今,她的行事作風已悄然轉變。那張曾經容易激動的臉龐,現在仿如大理石般平靜,即便是在處理最棘手的問題時也不會給出劇烈的情緒。
那位律法神祇似乎也不再總是親臨會議現場,羽毛筆在紙張劃動出沙沙細響,坐在她身側同樣翻閱文書的賜福王作為她的宰相,明顯經驗老道,更難被說服或是動之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