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經遠去。
時隔四天再次在拉達岡的書房見到影子野獸,諾麗納深感很多事的決定權真的不在她手上。
“雙月騎士蕾菈娜表示,願意向黃金王朝讓渡出卡利亞在利耶尼亞區域曾享有的所有統治權,隻希望以後可以與卡利亞剩下的人回到恩希斯城共同生活。”
紅狼話音剛落地她就立刻提出質疑:“蕾菈娜真是這麼說的?”
“是的。”瓦倫汀從前爪咬下一隻細長圓筒放到神祇的書桌上,“這裡面她的親筆信,上面蓋有能代表她和卡利亞身份的印記。”
諾麗納沒做猶豫地一把将圓筒搶到手裡,迅速拔掉木塞,展開信紙,仔細閱讀每一行字:如紅狼所言,蕾菈娜用絕無歧義的言辭寫的這封信。
拉達岡則面露溫和地将目光轉向紅狼,視線相撞的那一刻,瓦倫汀朝他微微點了下頭。
金色的眸瞳閃過一瞬愉悅:“辛苦了,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可置信地反複翻看兩遍,從正文到落款,每一處都沒有纰漏可言——但正因如此,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其中必定有什麼東西是她不知道的。
拿着信紙的手垂下,諾麗納看着神祇一字一句道:“我要見她。”
“嗯?”
“蕾菈娜一點好處都沒留給我,”她緊盯着男人平和的表情,試圖從中抓住什麼破綻,“單憑一封請辭信就想打發我,卡利亞的人也未免太過不知禮數。”
“她将卡利亞在利耶尼亞的統治權盡數交還,你認為這其中有什麼陰謀嗎?”拉達岡的聲音如同平靜的湖面,沒有一絲波動。
“我幫了她這麼大一個忙,還允許她繼續保留‘雙月騎士’的榮譽,她合該拿出誠意回報我;但我和她最初的約定并不包括将她和卡利亞遺民遣返回幽影之地——”女人的眼中散發出熠熠生輝的光彩,回蕩其中的懷疑亦愈發犀利,“除非她是被迫做出這些讓步。”
“你是這麼認為的嗎?”神祇的目光柔和而深邃,“或許她确實隻想回到恩西斯城呢。”
“呵,”比發色略深的眉毛悄無聲息地蹙了起來,“你心裡有鬼嗎,王夫?”
拉達岡輕歎一口氣,斂下眼睫遮去眼中的神情,臉上瞬間漾起幾分失落:“你總是不相信我。”
“我才是你的伴侶。”他重新擡起頭,金黃的眸子暈着惑人的光彩。
瓦倫汀默不作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覺像在看不知名人士寫的愛情小說。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它深知他無非是在以退為進,賭她涉世未深不知其中變數,也賭她内心那絲被蒙了層薄紗的情意。
它感覺她已經有所動搖——但直覺告訴它,在她心裡還是懷疑占據上風。
“……如果你問心無愧,那我去一趟又能如何?”
“我自然問心無愧。”拉達岡回答得如此坦然,以至于讓人難以捉摸其真意。
眼見男人并無承認的念頭,她繃緊嘴角連點兩下頭:“好,那我現在就去——”
“可以,但我希望今天仍能與你共進晚餐。”
“你……”她攥着信紙的手又緊了緊,略微泛黃的紙張顯現出心煩意亂的褶痕,“拉達岡,此事當真與你無關嗎?”
“你如果不願相信我的話,大可親自去卡利亞城寨找雙月騎士質詢——”他言辭懇切,半點不見慌亂,“但我希望你可以早點回來,最近這段時間夜晚的氣溫偏低,如果你決意要去,現在就動身吧。”
“當然,我也不願意平白蒙受這種猜忌……”拉達岡從容不迫地托起她的手背慢慢摩挲,略微壓低的嗓音輕輕鑽進她的耳朵,“諾麗納,如果此事确實與我無關,你又該如何補償我呢?”
她的心髒快速跳動,似乎是在應和他的話。
“看來今天的學習也要被迫中止了,”神祇在她因手掌彎合而微微凸起指節處印下輕柔一吻,“我就在書房等你回來。”
她猶豫一瞬,最終還是将自己的手抽離他的掌心。
紅色的裙擺如火焰蝶般掃過地毯,又迅速拂過門檻。
神祇眼角的溫和也在她離開書房門口的瞬間了無蹤影。
“弗羅,你跟我來。”
等到女人的身影徹底離開書房範圍,神祇才将視線從門口收回。
“那邊打點好了嗎?”他的語氣與剛才判若兩人。
“嗯。”紅狼對他态度的變化毫不驚訝,“他們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從高處俯瞰這片土地,和自己用腳步丈量時的感受完全不同——連綿起伏的山脈、蜿蜒曲折的河流、以及散布其間的村莊和聚落,一切都變得如此渺小。
仿若短暫地擁有造物主的視角,時間也能盡在指掌。
利耶尼亞北岸,圓形的賞月池像一枚透亮的青金石嵌在城寨内部,那是卡利亞的象征色。不過她對卡利亞城寨的記憶還停留在和大小不一的指蟲互相搏鬥,也不知道那群東西到底是誰弄進去的。
她首先見到的是蕾娜菈。
銀色絲綢長袍宛如流動的月光,披灑在她的身上,藍色滾邊如同引了一捧靜谧夜空下流動的溪河,為這份優雅增添幾分神秘與甯靜。
她的頭發烏黑而順滑,齊肩地垂落,每一根發絲都像是經過精心梳理,既不張揚又不失高貴。而那雙不再蒙有渾濁金色的眼睛,恰似淋過一場利耶尼亞的晨雨,濕漉漉的淺青色暈在裡面,透出一種難以捉摸的距離感。
女人的面容平靜而帶有一絲淡淡的笑容,這不是那種刻意為之的姿态,而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氣質,是歲月沉澱下來的教養和風度。她就像是古老城堡中一幅永不褪色的壁畫,當蕾娜菈慢慢朝她走來時,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次要起來,隻有她是那個令人難以移開目光的中心,以一種近乎完美的姿态存在,讓人不由屏息凝神,感歎于她的魅力。
蕾娜菈将身體重心移至右腳,左腳則在裙擺的掩蓋下不露痕迹地向後滑出一小步,幾乎不觸及地面。與此同時,她的膝蓋開始彎曲,上半身依舊保持挺直,看上去既謙遜又不失尊嚴。
而後她擡起右手輕搭在胸前,微微朝她颔首啟唇:
“向您緻意,尊敬的艾爾登之王。”
諾麗納注意到她将那枚珍珠尾戒又一次佩戴在手上。
她一時間愣在那裡,直至蕾娜菈稍作停頓後緩緩站直,再次因兩人巨大的身形差異面帶微笑地俯視着她。
她的腦子仿佛正在經曆一場左右互搏:她完全無法将眼前之人和那個曾在魔法學院大書庫整日懷抱琥珀卵喃喃自語的落魄身影聯系在一起。
直到和她還有蕾菈娜一起坐在大廳,諾麗納仍忍不住将自己的目光時不時放到她身上。
“王今日到此想來是已經看過那封信。”
“是。”她将目光移到蕾菈娜身上,“為什麼不留在這裡?卡利亞雖然不再享有王室地位,但利耶尼亞區域的統治權仍可以由你們代為掌管。”
蕾菈娜搖了搖頭:“恩西斯城也是我的故鄉,有我想要守護的人。”
“這和我們一開始約定好的不一樣。”
蕾菈娜表情一頓,接着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隐。
但最終她還是将手覆在身旁的蕾娜菈身上:“抱歉,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家人對我來說才是第一位。”
“是瓦倫汀——那匹紅狼,傳達了拉達岡的什麼命令嗎?”
盯着她鬓邊那绺纏繞着紅色的細長發辮看了幾秒,蕾菈娜抿起嘴角再次搖搖頭:“……沒有,這是我和姐姐共同商議的決定。”
“布萊澤和伊吉同我講述了王這一路上為菈妮提供的幫助。”蕾娜菈突然出聲道,“謝謝。”
她怔了怔,沒有立即出聲應答。
“卡利亞在我成為領導人之後便将月之信仰奉為圭臬,這并不是黃金王朝喜聞樂見的結果——”蕾娜菈淺色的眸瞳裡滿溢着平靜,“身為黃金律法的王,即便您有心開創出一個充滿包容與希望的新時代,但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實現。”
說完她将眼睫半垂下去,遙遠模糊的記憶零散地彙聚在腦海:
“菈妮還不适合學習這些禱告……她尚且年幼,并不能很好地掌握這些和黃金律法息息相關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