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在沉睡。
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裡,綢緞似的水面像是塊巨大的墨玉,平滑得沒有一絲波紋,靜谧得仿佛連時間都一起凝固。
四周的空氣沾染着些許沉重,數十根黃金樹樹幹似的東西遠近不一地将她包圍。女人下意識裹緊身上的睡袍,水流吻上她的裙角,但卻沒有打濕它。
天邊還是一片濃重的青黑色,看不真切的星群遙遙點綴在那裡,發出微弱的光芒。
她繼續走着,黑暗裡浮動着深深淺淺的紫色,不知何時竟将她包裹其中,她想她該趕緊從中跑開。
因為這使她突然想起艾絲缇的身影。
那樣貌酷似蠍子的存在,一招一式盡是紫色系的星星魔法。
但很快諾麗納就意識到自己被困在原地——半透明的黑色星雲填充了那副怪誕而又帶着些美感的身軀,再一次見到那代表律法具象化的獸物,她驚訝地發現它原來也有兩條腿。
金色的光點不斷朝她下墜。
它腹部的裂痕已經消失不見。
“我修好了你。”
她說。
金色的星星停在她頭頂上方的位置,艾爾登之獸低垂着腦袋看向女人。
她倨傲地站在原地接受這番看不出表情的審視——她不知道它的眼睛在哪,或許它并沒有這個器官。
隸屬無上意志的獸物此刻散發出難得的平和,或許是因為它手中沒有拿什麼武器的緣故。
她和它面面相觑了好一會兒,接着它便重新遁入水中,随着那些翅膀似的存在一同舒展開的金色尾巴像株正處在發育期的小黃金樹。
她茫然地環顧四周,腳下的水流仍在靜靜流淌。
水花濺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立馬将身子扭轉過去。
它朝她伸出一隻手,諾麗納不确定地将自己的手輕搭上去——即便他們之間的體型差異讓這個動作看上去更像是某種不便言說的神秘儀式。
它的皮膚讓她打心底生出一陣虛無感。在那稍顯遙遠的回憶裡,她記得它的身體在受到攻擊時會發出清脆如玻璃般的聲響。
但現在她卻覺得自己仿佛被吸入一個巨大的黑洞之中。
它要将她放進自己的肚子裡嗎?
這念頭剛一冒出,她便瞬間将胳膊從它手中抽回。
獸物的脖子狀若不解地朝她歪了歪,她睜開眼,離開了這個詭谲的夢境。
石床前的燭台架上晝夜不息地燃着光亮,神祇的眉眼透着股安靜柔和的味道,均勻的呼吸與溫熱的體溫因他環抱住她的動作傳遞到她的心髒,她卻覺得胸口處悶悶的。
自從上次她讓他取下自己的神冠再繼續,他便在之後的每次親密交流中都主動将他們的頭冠提前摘下放到一旁——像一個可以滿足妻子所有無理要求的、極其善解人意的丈夫。
她說不準自己現在對他是種什麼感情,就像她當初第一次喝下從流浪商人手中買下的不知年歲的陳酒——飄忽不定的思緒裡一切都變得朦胧,日複一日與死亡比鄰而居的恐懼與痛苦都随之消減,但她心底卻有個非常清晰的聲音告誡她不可以沉淪于此。
醉醺醺的褪色者在交界地是活不下去的。
她眼前的律法神祇被昔日的永恒女王稱作黃金律法的忠犬。
他倒也無愧這個名号。
為了黃金律法,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她又想起啜泣半島監牢裡那個會掉落他烙印的薩米爾古英雄。
多麼諷刺——這個曾為自己與巨人有着如出一轍的火紅頭發而深陷絕望的男人,這個連斬獲英雄之名都要被交界地人們強調“紅發”的男人。
竟然可以讓一個從遠古時代開始就與火焰巨人為敵的薩米爾英雄為其所用。
什麼樣的敵人,能讓他不惜去找遠在雪原的、巨人戰争時期的英雄前往剿滅?
又是什麼樣的存在,能讓這個有着第二任艾爾登之王親授烙印的英雄,最終被關押在與故鄉天南地北的啜泣半島的封印監牢?
答案呼之欲出。
她甚至對那對孿生子生出絲絲同情。
諾麗納感覺自己好像突然明白為何他在得知拉卡德與蛇為伍時表情會那般複雜了:
即便不當他是瑪莉卡的半身,這些與他有關聯的子嗣裡,他對所有人都有所防備——法洛斯要塞裡已經糜爛的烙印眼眸,卡利亞書齋旁日日巡邏的羅德爾騎士,雪原洞窟裡被獅子混種撿到的足夠代表他身份的黃金大劍。
唯獨對那位端坐在火山官邸的王城司法官,神祇似乎沒有多加防備。
或許是這個兒子從未違逆過他的心意,也或許是這個兒子從未在他面前暴露過自己的野心。
他将拉塔恩引導成封印群星的碎星将軍,又賦予拉卡德審判黃金王朝罪人的權力。
本質上都是在為黃金王朝服務,為律法盡忠,為他效命。
至于那些不聽話的,他自會想别的辦法。
諾麗納忍不住撫上自己的右眼,金色的瞳眸于外人眼中是神祇對王的偏愛,但對她而言卻更像随時會為她敲響的喪鐘。
她有朝一日也會懷抱一顆琥珀卵迷失自己嗎?
屆時誰又能來拯救她?
時至今日她仍不知道枕邊人究竟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僥幸心理使她偶爾會生出相信紅狼立下的誓言的念頭——而這念頭根本經不起深思,她無比清楚自己内心的怯懦。
她不得不反複告誡自己,如果她過于沉湎他給予的歡愉,那她遲早有一天也會失去自己的心。
至于她會被關在哪就不一定了。
思及此,她眼中的悲戚濃重得仿佛暮秋時節的冷霜。
過于專注的視線讓神祇的眼皮也緩緩睜開,他下意識地如往常那般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今天醒這麼早?”
神祇沒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他的嗓音還帶着些初醒時的倦意。
至于這個習慣是何時養成的,他也不太記得具體是從哪一天開始。
然而諾麗納的眼神卻因這個舉動瞬間閃過驚訝,一時間連帶着整個人都怔在那裡。
他輕輕拍着她的背,順帶讓自己的思緒重新運轉起來。
“我想看日出。”她突然出聲道。
“嗯?”
“我要看日出。”
她在交界地看過不止一次日出,但和律法神祇一起坐在黃金樹大教堂二樓延展出去的露台上看卻是頭一次。
紅狼被叫醒後還保持着昏昏欲睡的表情,這幾天它時不時就要耗神去感應自己的分身,整匹狼都冒着股淡淡的疲态。
良好的工作素養讓它沒有遷怒于人——亦或許是女人出于莫名的愧疚心理帶它吃了好幾頓烤肉的緣故。
瓦倫汀在他們身後蜷成靠枕似的姿态後便重新閉上眼睛不再動作。貼心的影子野獸甚至把自己的尾巴主動送到女人面前,既能防風保暖也起到一定程度上的消遣作用。
她熟稔地把手埋進它的毛發裡,拉達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動作。
黎明前的靜谧籠罩着這座古老的王城,空氣裡彌漫着淡淡的露水香氣,輕紗一般,柔柔拂過臉龐。四周是沉睡中的宮殿與城牆,從她的視角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古蘭桑克斯完全石質化的巨大身體;西邊城牆的大道原本有個石像鬼守衛,現在那附近隻能看到兩個手持火把來回巡邏的羅德爾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