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您的佩劍。”
景衡道聲謝認真接過,低頭正要教訓女孩,忽聽半空悠悠飄來一道傳音:
“有話到涼亭說吧。”
這一句不似尋常傳音逼聲成線,而是像一陣風吹過演武場,無論修為高低盡入耳中。四下靜默一息,有見過世面的已經辨認出是何方尊者,隻是不敢貿然打擾,當下朝山坡遙遙垂拜。其餘弟子互相打探幾句也明白了,于是人群自行向兩側靠攏,分出一條通往那邊的路。
青年沉着面色大步流星,安陵唯恐他在玄離抖露實情,忙小跑追上去,壓低嗓音道:
“兄長,待會兒到我師父面前,你可千萬别提這幾日的事。”
青年不答,眼看涼亭越來越近,安陵急了,偷偷扯他袖口。
“算我求你,别害我。”
三人行至亭中,玄離已經沏好熱茶,笑眯眯招呼他們落座。景衡施一禮并不見外,成康則惶恐至極,顫巍巍屈膝就要叩拜,卻被仙者擡手扶住。
“通靈閣不講這些規矩,隻當我是個尋常長輩就好。”
“是……”成康哆嗦着應聲,眼神發虛,似乎沒有完全緩過勁。
幾人分别介紹過身份,褐衣郎君剛表明來意,景衡二話不說取出湛盧,惹得王遠由衷贊歎一句“爽快”,許諾日後但凡需要法寶盡管找他,随即捧着劍從頭撫摸到尾,邊嘿嘿癡笑邊嘀嘀咕咕,三遍看畢,抽出一片絹帛開始奮筆疾書。
趁此機會,玄離以扇掩面,悄悄問女孩:
“是景衡?”
安陵呆愣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早先詢問心上人之事,咬牙切齒道:
“不是,您别亂猜。”
“不是就不是吧。哎,景衡是好孩子,真要是他也并非不可……”
玄離戚戚然坐正,面露惋惜,搖了搖折扇,顯然沒把她的警告聽進去。而察覺到打探的目光,景衡視線陡轉,見師徒二人正竊竊私語,立刻神情嚴肅地對玄離拱手:
“請仙君恕罪。”
“嗯?”
“我急于求成沒收住劍,險些誤傷安陵,這是我的罪過。然而她不憐惜自己性命,居然以肉身迎擊兵刃,委實魯莽,懇請仙君加以斥責,切勿使其再犯。”
“這不是沒傷着麼。”玄離眨眨眼,扭頭看向女孩,“不過既然有人控訴,你稍微狡辯一下?”
安陵噗嗤笑出聲,又覺不妥,便清清嗓子,努力擺出個正經模樣。
“我的确道行低微,但那一式隻是虛招,莫非在兄長眼裡我竟如此不堪一擊、連這點力度都接不下來?”
“你明知那是湛盧!”
“師父交給我的劍也不差,我奮力一擊,不也就堪堪刺穿兄長的護體靈氣。”
“護體靈氣強弱取決于修為深淺,我尚且扛不住,你又豈會安然無恙?”
“倘若将其彙于一處呢?”安陵歪頭。
景衡怔住,情不自禁順着她的話往下琢磨,這不想不要緊,仔細一想還當真覺得有幾分可行。但很快他又蹙起眉梢,掐個訣,嘗試迅速調動修為,繼而搖頭否定:
“不行,交手情形瞬息萬變,應敵本就艱難,還要一心二用分配靈氣,如何能做到?”
“朔榕元君可以。”回答來自一直埋首的王遠,他沒停筆,頭也不擡地解釋,“你道元君當年初登仙階,是如何打出威名的?多打架,多挨揍,身體比腦子更容易記住疼。”
成康在一旁聽傻了,眼睛瞪得賊大:
“沒記住怎麼辦?”
“死呗。”王遠寫完最後一個字,終于仰起頭,雙肩微聳,“同道切磋講求公平,會讓你挑選實力相近的對手,可出了門誰知道會惹上什麼東西。萬一撞在某個老家夥手裡,難道要一招不出、拱手而降麼?”
接着,他不待幾人作答,直接問女孩:
“你學的刀?”
“是。”
“不錯,大開大合,配蠻力正相宜。不過你富于變化,刀未免局限……”他兀自沉吟,“願意改劍嗎?仿照長刀做重一些,閣主的重明劍你用起來确實發飄,太輕了。”
“都可以,全憑師兄定奪。”
王遠應一聲“好”,一把抓起鋪開的絹帛,拱手環顧半周。
“這些我需要盡快送回閣中,恕不久陪,改日再與諸位叙舊。”
言畢,化作一道遁光遠去。
三人初來乍到,不明所以,唯有熟谙其脾氣的玄離無奈扶額:
“王遠向來如此,一涉及鍛造便發癡,你們習慣就好。”
三人懵懵點頭。見景衡面有郁色,似是仍舊沉浸在王遠那番話中沒緩過神,仙者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點了他的名字。
“知道你為何會輸給安陵半招嗎?”
景衡慚愧垂首:
“晚輩多有懈怠,不及安陵刻苦。”
“修行有誤,罪在師長,非你之過。”玄離緩緩搖頭,“文铎是不是讓你模仿劍譜練熟,除考校外不許應戰,甚至不許随意與門中弟子來往?”
青年驚愕不已:
“您……您如何知曉?”
“大抵是他當年經曆太多,如今不願讓徒弟重蹈覆轍。”玄離随口提了一句,又輕描淡寫揭過,“他固然有他的道理,但這些道理并不一定對,你得找尋自己的道,不能徹底活在旁人給你預備的模子裡。”
說到此,他攏起折扇在掌心輕輕敲打。
“我不擅長武藝,隻是跟随朔榕見識過一些,胡謅幾句,你姑且聽之,不必照搬全信。”
“煩請您賜教。”
“安陵上台前,我見你剛赢下一局,還算輕松,與那人對砍仍不落下風。”
“仙君謬贊。”景衡謙遜垂下眼簾。
“若将湛盧換作普通刀劍呢?”
景衡沉吟幾聲,笃定點頭。
“可以勝,不過會拖得更久,他那一手‘劈山式’相當霸道,以普通刀劍應對須避其鋒芒。”
“瞧,自己已經說出問題所在了。”玄離微哂,“你也清楚有湛盧和無湛盧該采取不同打法,可你用湛盧太久,習慣了神兵利器在手時的連招,一旦兵器脫手或是對面法寶更勝一籌,能不能調整好狀态?”
他頓一下,手指點着桌面:
“打個比方,有尖牙利爪的猛虎長出翅膀會飛,這叫‘如虎添翼’。可假如給幼虎安上翅膀,他隻會下意識依賴這雙羽翼生存,而非辛苦磨砺爪子和牙齒——這樣的幼崽長大後還能虎嘯山林麼?”
“……您說得對,我太依賴湛盧了。”景衡喃喃道。
“其實何止是湛盧……”
見他如此上道,玄離神色複雜地歎一聲,剛要繼續開口,一道嗓音冷不丁自山坡下傳來:
“弟子陳鐘,拜見玄離仙君。哦,少閣主也在。”
論輩分是自家師兄,景衡當即起身拜見,成康作為他親侍不得不跟随;安陵則是因為在太白山與其有一面之緣,好歹是相識的人,便也跟着作揖。席間在座者僅剩玄離,他意味不明地笑笑,點頭算是還禮。
“文铎找我?”
“萬壽淨明宗呈來急遞,閣主請您前往議事。”
“何事?”
“您一去便知。”
玄離啧一聲,面上笑容未改,但眼中似乎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快得令她懷疑是否為錯覺。安陵困惑歪頭,不及深思,仙者轉過來對她叮囑:
“那邊不确定什麼時候結束,你玩夠了就先回英華台,不必等我。”
脊背不知為何隐隐發麻,安陵對自己的直覺一向謹慎,腮幫子都不自覺咬緊了。可這感覺毫無根據,又豈能空口阻攔玄離去處理公事?無法,她隻好悶悶應聲:
“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