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修士臉色微變,朝他真誠一拜,轉身離開。
屋内僅餘他們二人,安陵眨眨眼:
“仙君拿我打了賭?”
南楓欣然颔首。
“賭你是自己犯蠢還是被人耍了。”
他開口就是這般夾槍帶棒,安陵噎住,幹巴巴哦一聲。兩人面面相觑,好半天,她才想起來接着問:
“被人耍了是什麼意思?那酒有問題?”
“冰過的酒會麻痹感知,生手誤以為其寡淡如水,很容易貪杯多飲。”
安陵牙酸得咧咧嘴,嘀咕了一句粗話。
“失策,我還以為大庭廣衆之下他們不敢做手腳,才放心喝下去的。”
“是沒做手腳,欺你不了解内情罷了。”
南楓蔑笑一聲,收回施術的手去取藥,邊走邊把先前告知于景衡的種種又給她講一遍,另外粗淺描述了醫治過程。女孩吃力地坐起來,一字不落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隻在他把陶碗遞過來時低聲說了句“謝謝”,然後一飲而盡。
“你不生氣?”他抱起手臂,顯得饒有興緻。
“氣啊,怎麼不氣。”藥太苦,安陵忍不住皺眉,盡量忽略充斥于喉嚨的怪味,“可那又如何,還能找上門興師問罪不成?”
“為何不行,想的話我現在就可以陪你去。”
“舍得用這種好東西下套,不就是為了堵住悠悠衆口麼。真理論起來,他們完全可以說自己盡心招待客人,是我貪戀寶物才自食其果。我又能辯駁什麼?”
“‘他們’?”
“勸酒的人叫程炎,據說是程昭長老的親兒子,我與他無冤無仇,何必煞費苦心給我設套?多半是受他父親指使吧。”
南楓摩挲着下巴打量她,微微露出點笑意。
“不錯,看來不笨,難怪玄離會選你。”
聽見“玄離”二字,安陵像是被刺了一下,整個人的氣勢收斂起來,甚至顯得有些束手束腳。她慢吞吞爬下榻,放置好空碗,勉強低下頭算是一拜。
“仙君出手相救,在下銘感五内,若來日有用得上之處,我必傾力報答。天色已晚,不便繼續打擾仙君,在下告退。”
“去哪兒,英華台?”
安陵微訝擡頭,應一聲是,南楓又道:
“我的館驿距英華台不遠,剛巧順路,我送你回去。”
……
夜色彌漫,前路迢迢,二人各提一盞紗燈慢悠悠前行,四下寂寥,青石闆上的光影搖曳于習習涼風。自出了醫館,安陵一言未發,披着濕寒薄霧,沉默如霧霭中孤絕的松。
“我有事情要問你。”
南楓忽然打破沉寂,她立刻收攏思緒,擠出個乖順笑容。
“仙君請說。”
“你背上的傷疤是怎麼回事?”
“啊——那些。”安陵先是一頓,随即想起應該是對方給自己施針時瞧見的,坦然答道,“小時候挨過打,留下那些痕迹,讓仙君見笑了。”
“不是說舊的。那幾處新鮮口子尚未結痂,今天剛弄的吧?”
笑容僵了一瞬,她順勢改為抿嘴微笑,眨巴眨巴眼。
“不小心磕碰着了,皮肉傷,養兩天就能恢複。”
“我問你話,你最好如實回答,否則有的是法子讓你開口。”
腦海中一瞬間閃過李少君曾經喂給她的藥,安陵陡然一悚,迅速與他拉開距離,謹慎道:
“我沒什麼可隐瞞的,仙君何須如此。”
“你根骨足夠健壯,即便那是绛珠酒,也不該狼狽至此。”紗燈映照下,南楓的丹鳳眼精光閃爍,居高臨下透露出審視意味,“結果呢?長期不進食,脾胃本就格外虛弱,修煉又走歪門邪道,把經脈搞得傷痕累累。此時再灌下碗绛珠酒,内憂外患一齊發作,你不垮誰垮?”
她面色一沉:
“我沒有。”
“沒有什麼?”
“我隻不過按師叔吩咐辟谷清修……”
“朔榕讓你辟谷?”
“是。”
“胡鬧!”南楓厲聲斥責,面容略微扭曲,“長身體的年紀,辟什麼谷。玄離呢?他沒制止?”
安陵垂下眼眸。
“師父在外奔忙,不必為這種瑣事分神。”
雖說依昨日談話來看,即便玄離及時知曉,也不會強行拂了朔榕的決斷。要怪也隻能怪她沒經住李少君挑撥,一時昏頭動了手;還有那一遭幽禁就發癫的毛病,不然初次在井底老實反省完,哪能牽扯出後面的追罰?
至于毛病是怎麼來的,她回憶一番未果,便放棄了思考,左右這陣子想不起來的事不差這一件,順其自然吧。
女孩正沉浸在思緒中,南楓發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哼聲,命她停住腳步,并指點在她後心。
“讓我看看你的心法。”
《窺淵》早就刻在骨子裡,無需結印打坐,安陵以極快速度運轉完小周天,想了想,沒把大周天的經脈路徑也抖露出來。畢竟玄離并未交代過能否告訴外人,仔細些總是不錯的。
“玄離那套心法麼?練得還行。”不過南楓一眼認出,對她的小動作也不在意,“再演練一遍你學的法術。”
“我沒學過法術。”她小聲說。
“沒學過?”他似乎難以置信,音量都高了幾分,“整個通靈閣就沒人教你嗎,禦風都不會?”
安陵心虛低頭,用腳撥弄着地上的小石子。
“那畫符呢,這個總會點?”
她點點頭,依舊攤開左手,右手凝氣,在掌心一筆一劃勾勒紋路。然而第三個符剛畫了幾筆,南楓冷不丁喊停,鳳眼眯起,仿佛在強壓怒火。
“跟誰學的,玄離不可能這麼教你。”
“我從書房翻到幾本講符箓的書,自己跟着練的。”她底氣不足,聲音更小,“是有問題嗎?明明都能用出來。”
“用歸用,錯歸錯。你一味圖快,運氣方式太剛猛,總在體内生生鑽出一條近路,氣脈常年累月受沖擊,當然是裂紋密布。換作是體質弱的,恐怕早已經脈盡碎,形同廢人。”
南楓目光冷峻,說到此處,忽然抓住她袖口連拖帶拽往前走。安陵大驚,可苦于腹部陣痛用不上力,轉眼已被拉出三丈,急忙高叫道:
“您帶我去哪兒?”
“找玄離算賬,正缺個人罵醒他。”
“我不去。”
“怎麼,做師父的失職,你還要替他開脫?”
“不能去!”
“這是為你好。”
“您為我好就更不該去!”
南楓終于願意停下,蹙眉盯着她,似乎在等待解釋。眼看掙脫不得,安陵豁出去了,咬緊牙關咣當一跪,身闆直不起來也盡可能挺着。
“我行為不端在先,師叔本意罰我清修思過,我卻不甘于此偷偷研習符箓,傷了身怨不得旁人,這是其一。師父心懷天下,在外奔波不辭辛勞,強求他回山是陷他于兩難。更何況我亦是他遊曆時偶然所救,如今卻阻止他去救别人,豈非忘恩負義?這是其二。”
她深吸氣,咽口唾沫,嗓音低沉幾分:
“而且他剛回山,我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上幾句話,我不想見面不久便惹他生氣傷心,這是其三。仙君,您要是真為我着想,就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師父答應過這趟之後不再出門,小滿那天給我辦及笄禮。等師父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南楓默然看了她許久,繼而悠長歎息。
“近期要飲食規律,忌生冷、忌辛辣、忌油膩,酒和茶一律不能碰,咀嚼超過五下就别吃了,太硬。腹部傷口我用術式強制愈合,但等皮肉徹底長好尚需時日,期間不可過度受力。”
女孩聽得一愣,旋即面露喜色,正欲開口,美人仙君掃出一團靈氣把她扶起,打斷道:
“另外,從現在開始經脈必須溫養,痊愈之前不得動用一絲一毫靈氣,否則我無法保證你日後還能修煉。以上這些若都能做到,我可以幫你瞞着玄離,但如果——”
“多謝仙君!”
安陵神采奕奕,不敢屈身,拱手點頭對他拜了又拜,眉梢嘴角揚起的弧度根本壓不住。南楓對她的熱情有些招架無能,擺擺手,扭頭繼續沿青石路往前走。
“玄離正忙于破解文铎給他的古體符箓,大概還需要一兩日,我明天給你送些藥,你争取恢複七八成,别被他瞧出端倪。”
文铎,又是文铎。安陵記起在苗圃聽見的胡言亂語,又聯想到今日對峙時文铎對此的暧昧态度,眉頭一皺,試探着問:
“師父他……與文铎仙君很要好嗎?”
南楓奇怪地側頭晾她。
“為何說這個?”
“沒什麼,隻是聽兄長聊過,說文铎仙君經常在他面前提起師父。”
“那兩個人啊……”南楓語氣頗為複雜,啧一聲,忽然冷笑道,“這樣說吧,早先大家都默認玄離算化天閣的影子閣主,那座英華台,就是文铎按他喜好修建的府邸,供他居住和處理公務之用。”
安陵愕然:
“那後來呢?”
“我怎麼知道。”南楓似乎對這話題相當厭煩,流露出些許不耐,“你是他徒弟,何不親自去問。”
安陵識趣閉嘴,将目光投向遠方,視線所及之處,英華台外那片竹林融為黑影,在夜風中飒飒搖動,仿佛無數鬼怪喧嚣作亂。她垂下眼,疲憊地無聲輕歎,揉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