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設想過種種可能,但事态發展仍舊出乎她意料。
沒有枷鎖,沒有斥責,除了半死不活躺地上的竹烨被擡走,站着的三人分别由化天閣弟子客氣請至不同去處。臨别前,青荷默然垂首,成康投來關切目光,安陵心中一陣愧疚,忙叫道:
“人是我打的,有事沖我來,别難為他們。”
眼前的青年笑容不改:
“閣主自有定奪,小娘子不必擔憂,請随我來。”
無奈,安陵隻得按下思緒,老老實實跟在後面。青年領着她穿梭于偏僻小路,七彎八拐,一直來到某座荒蕪院落。
這其實很不尋常,群仙宴在即,蓬萊島上處處熙來攘往,若非刻意隐藏行蹤,豈能沿途不見半分人影?況且她自認不會輕易迷路,這座小院又極為普通,四周草木不多,可踏進此地之後,她猛回首,忽然發現渾然辨不清方向,也記不住是如何到此了。
安陵強裝鎮定,實則悄悄握緊拳頭,謹小慎微打量周遭。為她引路的青年,包括院内恭候多時的四名女弟子,每人修為都遠在她之上,遁走或反抗恐怕皆是徒勞。當中一座三開間瓦房,制式、大小與凡間富裕人家相似,不過門窗緊閉,隻能隔着明瓦窺見光亮。
青年與諸女子竊竊私語完畢,一言不發,僅是沖她遙遙一拜,随即退出院落并掩上門扉。安陵正不知所措,那四名女弟子迤迤然向她走來,娉婷行禮。
“我等是化天閣醫師,聽聞娘子有傷在身,特備下療養藥浴。”
這裡是醫館?
不對,他們剛在苗圃裡鬧出事端,這才多久,消息就傳過來了?
退一步講,即使先有人跑來報信,這麼短的時間足以調配出适合她的藥浴?
安陵心裡犯嘀咕,面上卻沒表露出來,反而裝作欣喜連連道謝,看似完全未曾起疑。女弟子們簇擁着她進入房舍,推開門,水霧争先恐後湧出,衣衫立即被浸透。
濕氣太重,呼吸都略顯不暢,安陵使勁吸了吸鼻子,隐約聞到一股發甜的香味。
“這是什麼味道?”
離她最近的女弟子訝然,不過詫異轉瞬即逝,淺笑道:
“藥浴溫熱,怕觸及傷口會痛,于是焚上少許安神香助人放松。娘子當真敏銳。”
安神香,師父也給她點過,但……是這個香味麼?長期離群索居,恍若隔世,一年前的事還真記不太清。安陵瞥一眼霧中若隐若現的香爐,分不清哪些是煙氣、哪些是水氣,索性收回目光不再探究,動手解開衣襟。
四女又想為她寬衣,她委實受不得别人鞍前馬後服侍,婉言謝絕了。
等把自己剝幹淨,安陵撲通跳進浴池,把自己淹到脖頸左右,頂着幾道難以忽視的目光,尴尬又羞澀地試圖在水中遮掩身體。岸上傳來一串銀鈴笑聲,四女前仰後合,彼此交換個眼神,其中一人出言解圍:
“既然娘子不習慣人伺候,那我們在外面等着。屋内濕氣重,新衣服就不放在裡面了,仙子若泡完藥浴想出來,從内側敲門便是。”
“有勞諸位姊姊。”
伸手不打笑臉人,眼下挑不出錯,該盡的禮數則必須周全。安陵淺笑吟吟,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待目送女弟子出門,再斂了笑長籲一聲。
池中豐沛藥性和靈氣做不得假,泡進去的确舒坦很多,背部傷口也不疼了。疑慮歸疑慮,但找不到實證,思來想去,她歸結于自己多心,甩甩頭,原地盤腿坐正開始吐納。
然而,不知是今日過于疲憊,還是這熱騰騰水霧蒸得人發昏,安陵隻感覺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黏,頭腦在無意識中愈發混沌。某刻,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肩一沉,頭埋在胸前,就這樣維持着修煉姿勢睡了過去。
半晌,一位紅衣男子從屏風後緩緩走出。
他身上沒有一丁點靈氣波動,姿态也很随意,閑庭若步,像是在自家一樣。可當他出現時,滿室水霧迅速消散,隻能見一縷青煙從香爐中袅袅升起,悠悠飄向水池。
男子先是踱到香爐邊,往裡面扔進去一撮粉末,然後偏頭打量毫無知覺的女孩,眯起眼靜靜思索着。須臾,青煙變白,他掃一眼,擡腳往水池中央走,所到之處,水流自行分出一條路,不沾衣袍。他徑直來到女孩面前,兩指并攏,抵在她眉間。
“起。”
這具軀體乖順擡頭,杏眸半睜,眼神渙散無光。
“名字。”
“安陵。”
“幾歲?”
“十五。”
這個數字令男子揚起眉梢,笑意加深。
“家在何處,家裡還剩下誰?”
“太白山,和師父一起。”
他笑容又淡化,抿了唇,似乎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
“你緣何與玄離相識?”
“他們要殺我,師父救了我。”
“誰要殺你?”
女孩臉上浮現出一絲迷惘,卡頓一下,聲音又恢複平靜。
“……郎主。”
“何時,何地?”
“五年前,在謝家。”
“此前是否見過玄離?”
“從未。”
男子微眯起眼,顯得有些不耐。
“仔細想,是否曾忘記什麼?或者有誰讓你忘記什麼?”
她先是困惑,繼而遲疑,目光迷蒙悠遠,毫無預兆地滾下一顆淚珠。來者輕哼,擡手打個響指,池邊香爐騰的竄起一簇火焰,五彩斑斓,妖冶躍動着。白煙汩汩溢出,如有生命般攏作一團,哪兒也不去,獨獨直奔女孩而來,盤踞在她七竅處見縫就鑽。在這兇猛攻勢下,本該無知無覺的安陵眉頭緊鎖,死咬牙關,反反複複念叨着幾個音節。
“……”
男子俯首湊近,術法不停,操縱白煙繼續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