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比預想中還要艱難。
巳時校場集合,兩個時辰練功,半個時辰與楚林切磋,等授課結束坐到食案前已經将近未正。渾身像是被磨盤碾過幾遍,無一處不在酸痛,指腹漲得發燙,幾乎沒了知覺。那兩根再平凡不過的竹筷,竟似抹了油似的,在指尖反複打滑,等到終于勉強夾起來,手一抖,又甩落在地。
“對不起對不起——”
口中連聲道歉,安陵忙彎腰去拾,不過被另一雙手搶先撿走。朔榕将筷子放回竹籃,斜眼一瞧,從裡面抽出把木勺遞給她。
“用這個。”
“多謝師叔。”
安陵唯唯接過,手依然抖得厲害,但總算能往嘴裡扒飯了。她埋頭狼吞虎咽,餘光瞟着身旁之人,見女郎頻頻擡眼望窗外看,腮幫子鼓動的速度便慢下來,心裡升起幾分疑慮。可疑慮歸疑慮,朔榕不開口,她也不好意思主動打探長輩的事,隻能壓下不安暗自思忖,表面上一口一口老老實實塞着飯。
少頃,殿外忽然傳來一道馬嘶聲,安陵囫囵咽下嘴裡的食物,好奇地伸長脖子張望。朔榕利落起身,擺擺手:
“吃你的飯,我去。”
殿門打開,肩高足有五尺二寸的銀鬃黑馬唰的耳朵朝前,上下唇翕動,用看起來就濕漉漉熱乎乎的吻部在女郎臉上拱個沒完。朔榕說聲“别鬧”,嫌棄地推開馬頭,卻用手在它脖頸處“沙拉沙拉”撓癢。黑馬半眯起眼露出享受的模樣,呼噜噜哼了一聲。
“盜骊!久不見你啦。”
确實許久未見,況且她能三年精于騎術在長安自救,還多虧盜骊往常願意載着她練習,安陵一時激動,推開食案想站起來,然而剛動一下便痛得跌了回去,五官揪作一團。
“嘶——”
“說了叫你别動。”
朔榕皺眉回頭,頗為不贊同地看着她,盜骊亦是轉了轉耳朵盯向這邊,顯得十分關切。安陵尴尬笑笑,正想說些什麼緩和氛圍,就見女郎從盜骊背部解下馱着的口袋,吹聲口哨放黑馬自由玩耍去了,然後走到安陵身邊坐下,拍一下自己膝蓋,命令道:
“腿翹上來。”
安陵把頭搖成撥浪鼓,見了鬼似的往後縮。
“不不不,這不能,師叔您……”
不容她拒絕,朔榕一手探出抓住她腳踝提上來,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摸出個玉制八角盒,接着把她褲腳捋到膝彎,擰開盒蓋挖出些乳白膏狀物,在鼓脹的小腿肚上輕輕一揉。
“呃!”
她腦子一空,腿不受控地就踹了出去,被朔榕單手制住,提起來翻了個面。女郎箍住她腿肉,掌根斜向上施力邊推邊擠,安陵則像隻被拔毛的雞,嗓子拔高了調嗷嗷叫,整個人痛到打滾,在草墊上翻江倒海地彈動掙紮。
疼疼疼疼疼——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松手!!!
說是酷刑也不為過,也不知是捏在了哪裡,倒像是讓人攥住心肝狠狠地擰上兩圈。漫長拉鋸之後,朔榕終于大發慈悲放手,拔毛雞噗通軟成一灘肉泥,餘韻未散的腿略微抽搐着。
“這麼疼?”
“嗯。”
頭埋在臂彎裡,安陵有氣無力應聲,冷汗滴滴答答滲入衣袖。朔榕把她汗濕的碎發撥到耳後,自顧自絮叨:
“你雖然生來比旁人健壯,但先前不通關竅,練的都是死力氣。哪怕一時半刻瞧不出異樣,暗傷卻實實在在留下了,待來日更進一層,這身死勁反而會成為拖累,甚至令你再難寸進。藥閣有諸多秘方,那膏藥是其中之一,隻須以松筋正骨的手法塗上半年,往後便沒那麼痛了。”
半年?安陵狠狠打個哆嗦,一言不發,隻是背對女郎蜷成一團,渾身上下寫滿拒絕。眼見軟話無用,朔榕沉下眉,略帶輕蔑地哼一聲。
“連這點疼都忍不住,玄離的徒弟,竟是如此軟弱無能之輩嗎?”
“我不是!”
安陵一個激靈竄起來,上身趴伏,像頭被激怒後刨着蹄子低吼的野牛。她把後槽牙磨得咯吱作響,拳頭握緊又松開,可最終什麼也沒做,僅僅是挽起褲腿重新趴回去,兩臂收在胸前繃緊。
“來吧,誰再出聲誰是小狗。”
她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倒顯得自己欺負小孩,朔榕歎口氣,退讓一步。
“也罷,你定是餓了,先吃飯。”
“飯可以不吃,先塗藥!”
誰知安陵牛脾氣上來倔得很,見女郎不動,自己便伸手去夠那個玉盒。朔榕搶先奪走,用眼神止住她的掙紮,道:
“你随玄離修習水行?是他那套《窺淵》心法?”
安陵抿緊嘴,點一下頭。
“既然如此,還有個折中法子。”朔榕從口袋中另取出一紮長的琉璃瓶,卡住兩端上下颠倒,裡面的清液随之晃動,“心殿後山有一汪泉水,從石魚口中湧出,注入下方一丈寬的白玉池。你把這瓶藥倒進水池,人也跳下去泡着,白日裡花了多久練功便在裡面泡多久,不僅治暗傷,吐納修行還能事半功倍。”
視線從女郎臉上移至琉璃瓶上,然後又移回去,安陵狐疑歪頭。
“代價是什麼?”
“會疼。”朔榕微哂,“打個比方,那膏藥有十分疼,不過按揉兩刻鐘足矣。相較之下,這一瓶雖隻疼七分,但至少須在裡面泡足三個時辰,也就是疼上三個時辰。能忍受嗎?”
“能。”
“當真?”
安陵闆起臉點頭,接過琉璃瓶,捏在指尖搖了搖。
“一次一瓶?”
“特制的法器,裡面用奇術儲存了大量藥液,倒幹淨後會自行蓄滿。”朔榕頓一下,終究是忍不住動了恻隐之心,補充道,“若實在覺得疼,前幾次就用一半,循序漸進也能……”
“多謝師叔。”
安陵打斷她,抱拳行了一禮,将藥液收入乾坤袋,撿起食案上的木勺大口扒飯。朔榕看着她狼吞虎咽,看着她收拾好碗筷食盒,看着她拎起剩下的肉幹、踏上三千石階踉踉跄跄往山頂走,頭也不回。
最終靈殿隻剩自己孤身一人。女郎幽幽歎息。
“我是不是把她逼得太狠了?”
無人應答。
……
兩千九百九十七。
兩千九百九十、八。
兩千、九百、九十、九。
……
三千。
汗水完全模糊了視線,安陵摸索着扒住護欄,往前一拱,整個人像條毛蟲一樣蛄蛹到平地。臉頰傳來冰涼的濕潤,她眨掉汗,身下是沒化幹淨的雪,面前是空曠的殿宇,寫着“心殿”二字的匾額正懸在上方。
“我回來啦。”
她盯着那塊匾額,用力發出幾縷氣音。
氣音淹沒于風聲。
太累了,最後百來級石階真的是手腳并用在爬,此刻連翻身的力氣都不剩。安陵半阖着眼,意識有些錯亂,隻覺得冬季裡終日不歇的風似乎也溫暖起來,像是書房裡玄離放下紙筆揉她腦袋的那隻手。
“辛苦,第一次正經上課,朔榕是不是很嚴厲?”
“沒有沒有,師叔還誇我了呢。”
“是嗎,這麼厲害呀。”
“那當然,我可是你徒弟……”
她擡頭,發現玄離的身影在淡化。
“師父?”
安陵蓦然驚醒,呆呆望着逐漸暗沉的天色,眨巴下眼,意識到自己剛剛打了個盹。她慢慢吐出一口濁氣,捂住半張臉,自嘲地笑笑。
發什麼瘋,明明今早才見面……才送别。
又躺一會兒,等休息夠了,她爬起來在浴池洗掉一身泥漿,然後披上外袍尋找朔榕口中的泉水。如女郎所言,後山果真有座石魚雕塑,熱泉汩汩流出,下方盛接的白玉池卻始終維持在八分滿。她取出琉璃瓶傾灑藥水,無色無味,落入池中便瞧不見了。
安陵提起外袍,試探着伸下去一隻腳,然後立刻縮回。
是比膏藥能忍受……但也不怎麼舒适。
思索片刻,女孩又從乾坤袋裡抱出那尊青銅燈台。栩栩如生的蛇瞳和她大眼對小眼,安陵拍拍蛇頭,鄭重将燈台放在水池另一側,接着繞回最初的位置,喉嚨滾動一下,盯着它一本正經宣布:
“我可是你徒弟!”
然後深吸氣跳了下去。
噗通!水花四濺。
……
正月寒梅二月蘭,三月桃紅并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