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夜色已深,安陵想天亮再尋個稱心的住處也不遲,便又在書房卧榻上應付一宿。卧榻對側,玄離仍在翻閱書簡,不知年份的尺牍散落一地,有些甚至磨斷了皮繩,卻全部密密麻麻排着蝌蚪似的圖像。成摞的絹帛更是堆滿了桌案,僅在邊角處擺下一座青銅燈台,蛇銜寶珠的造型——那珠自不必說,散發着柔和光暈,是夜明珠無疑。
安陵一個勁地盯着燈台瞧,時間長了,忍不住偷摸打個哈欠。那邊竹簡翻動的清脆聲響戛然而止,玄離擡頭,眉眼模糊在陰影中。
“吵到你了?還是屋裡太亮了?”
女孩正側躺着,聞言,拽起大氅一角往上提了提,堪堪遮住小半張臉。
“……不是。”
“暖閣裡還有一張矮榻,或者——”
“不要。”安陵小聲打斷,不過話出口就氣餒了,又嗡嗡着補充,“……隻是想看。”
“哦,喜歡這個燈台?的确是少見的樣式。”
玄離瞥一眼,翻腕另變出一盞燈,然後從蛇口中取走寶珠替換上去,再掃出一道柔勁将燈台推到安陵面前。
“拿去玩吧,但别熬到太晚。”
安陵懵懵接過燈台,然後懵懵望向青年模樣的仙君,等待幾息,見對方繼續埋首桌案之間,隻好哦一聲,咬着唇重新躺回去。她把青銅小蛇抱在身前,想了想,又翻個身面朝卧榻裡側。牆壁恰好投下一道奮筆疾書的人影,她挪動幾寸,頭抵着牆、懷裡揣着燈,安然入睡。
次日醒來,屋内又是空無一人。
許久未曾一覺睡到天明,安陵餍足地伸個懶腰,把燈台藏進楚儀清給的乾坤袋,翻個身下榻找鞋。
書房比昨晚睡前更加淩亂,滿地竹簡半鋪半卷,幾乎沒有落腳之處,須小心翼翼踮着足尖繞過去。桌案上的絹帛倒全收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厚一沓細白麻紙,安陵斜眼瞟見,心裡仿佛被蚊蟲叮了一口,瘙癢感蠢蠢欲動。她四下打量幾圈,抓了抓後頸,終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遲疑着拿起紙張翻看起來。
天樞、天璇、天玑、天權……
第一張紙以北鬥七星為開端,左側縱列寫字,右側則繪有千奇百怪的圖樣,也是縱排一列,兩相對照。七星之後是二十八宿,再往下便不怎麼認識了,偶爾幾個詞眼熟,有些零零碎碎似是而非的印象,似乎同樣是什麼星官。
安陵皺眉。
她在謝家時隻學過詩書,來通靈閣這三年則一直補習仙術,的确對天文曆法知之甚少。玄離竟是喜歡琢磨這種東西麼,以至于要通宵達旦整理謄寫?或許該去書館裡找幾本講觀星的書自學?還是請教哪位懂行的夫子……
“那是星箓,上古年間流傳于世的符文。”
她蓦的回頭,玄離環臂倚在洞開的房門邊,笑吟吟盯着她看。門外積雪皚皚,安陵被反射的日光晃了一下,眨眨眼,然後才意識到他剛剛說了什麼。
“……符?”
薄薄幾張紙捏在手裡,女孩卻像被燙着似的,唰一下把它們丢開,兩手拘謹地縮在腰後。
“我、我剛拿起來,還沒看!”
“古體符箓對現在的你來說太難,看了也看不懂。”
玄離屈指一彈,堆積的竹簡向兩側掃去,為中間辟出一條路。他走近,撿起散落的麻紙疊放齊整,握在掌心卷起。紙筒在安陵頭上拍了拍,後被他收入袖中。
“想學嗎?趁這幾日得空,走之前先教你點簡單的符,無事可做的時候還能拿出來練一練解個悶。”
“我可以學嗎?”
“有何不可,又談不上危險——”話說一半,玄離忽然停頓半拍,之後重新挂上笑容,狀似無意道,“你是不是聽見了什麼?”
安陵心底咯噔一聲,立刻拿出十二分定力穩住心神,使得面上不洩露出異樣。我聽見了什麼?我什麼都沒聽見。她一邊給自己暗示,一邊控制着面頰,稍稍歪頭,恰到好處地捏造出困惑神色。
“啊?”
“不,沒事。随我來吧,說好今天給你選個住處。”
玄離像是真的順口一問,不再深究,轉身朝書房外走。安陵稍稍松口氣,拍拍臉強打精神,深一腳淺一腳跟了出去。
心殿的房屋規制與山下的骨殿、靈殿并無不同:前為正堂,中為書房,後為府庫,四周另有小塔或閣樓,彼此之間以回廊相連,合圍出一個“目”字。
沿青石闆路向東北角走,道旁矗立着高大松柏,每一杈都托着雪,遠瞧似滿樹霜花,近看像裹了糖霜的毛栗子,顆顆綴在枝頭。安陵看得眼饞,肚子咕咕直叫,于是從乾坤袋裡掏出一包胡麻餅。她正準備大快朵頤,眼神飄到青衣仙君身上,剛伸出的爪子又收回去,規規矩矩把紙包捧到他面前。
“師父先吃。”
玄離瞥她一眼。
“修行日久就能辟谷了,我不需要進食,你留着吃。”
“哎?可是每次宴席上您都會動筷啊。”
“仙身不會覺得餓或者渴,無須填飽肚子,隻是滿足口腹之欲罷了。道有三千,體悟百味何嘗不是一種修行。”
吃也算修行?安陵捉摸不透,頭卻點得啄米一般,極力想證明自己聽懂了。她撕扯着啃下一口,脆生生帶點硬,嚼起來咯吱咯吱,舌尖激蕩着胡麻與蜂蜜烤焦的爆香。
繼續前行十餘丈,扶欄杆登上一座土丘,充作府庫的後殿便顯現在竹林之中。殿宇兩側各一間廂房,門前覆雪平整無痕,不知深淺。安陵眼前一亮,收起紙包朝那邊噔噔快走,結果沒走出幾步便撲通踩空栽進坑裡。她摔得龇牙咧嘴,抹把臉,爬起來撣去衣褲上的雪塵,再跺腳甩掉滲進鞋襪的冰水。
“這裡還有。”玄離指指眉毛,見女孩手忙腳亂搓着臉,不禁莞爾,“突然跑去那邊作甚?”
“這麼新的雪地,不滾個雪球可惜了。”安陵讪讪回答,眼神瞄向他又迅速移開,“師父能陪我玩嗎?”
“玩什麼?雪?”玄離微微睜大眼睛,似是不解,“雪有什麼樂趣?”
安陵蹲下抓起一捧,在掌心随意搓揉幾下,嗖的丢出去,雪球飛出一道漂亮的弧,在距玄離三寸時倏忽爆開,窸窸窣窣飄落。她愣住,旋即意識到是靈氣護主,抿一下嘴,不确定地偷瞄玄離的臉色,退半步躬身道:
“恕弟子胡鬧,險些誤了正事……”
“哦,是要打在身上才作數麼?似乎以前也見别人這麼鬧過。”
玄離露出個恍然神色,屈指一勾,積雪騰空而起,分作幾團在他周身滴溜溜旋轉,像是被無形之手壓成圓球。安陵打個哆嗦,拔腿就往遠處跑,邊跑邊胡亂反掌扇出一道靈氣。那靈氣猶如一陣風,揚起大片雪塵,呼嘯着朝玄離拍來。然而仙者雖撤下了護體仙氣,身法卻依舊詭谲,但見他側滑一步避開,手上印訣驟變,雪團像是預知了女孩的行蹤,接二連三抛出去,無論她如何躲閃總能噼裡啪啦砸個正着。
“哪有這樣欺負人的!你耍賴!”
“沒說不能用法術。我耍賴,你也可以耍賴,很公正啊。”
“師父!哎呦——手下留情!”
嬉鬧持續了一盞茶的功夫,也可能更久,久到安陵又被絆了個人仰馬翻,幹脆往雪堆裡一癱,呼哧呼哧吐着白霧。玄離不依不饒追過來,抓把雪按在她額頭,接着直起身拍了拍手,洋洋得意道:
“我赢了。”
“嘁,以大欺小。”安陵撇撇嘴。
“不服?不服就繼續。再喊上楚林他們,再不濟把朔榕也請來,這樣總該不欺負人了吧?”
安陵打挺坐起來,咕哝兩聲。
“才不要拉上别人……等我再苦修幾日。哼哼,吾未壯,壯則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