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極不安穩,夢中有無數鬼影交織,在身後緊追不舍,無論如何都甩不開。她東躲西藏,拼命奔跑,耳邊卻始終萦繞着尖銳笑聲——直到再也跑不動,倒地呼出最後一縷氣,鬼影蜂擁而上将她淹沒。
安陵倏地驚醒,嘴唇微張,茫然睜大了眼睛。牆壁上燭影搖曳,不似鬼影那般可怖,在暖黃色光線中反倒顯得溫馴。
自己是醒了,還是又墜入另一場夢?
連日來噩夢不斷,安陵有點分不清,在腿上掐了一把才找回實感。身上蓋着一件寬大鶴氅,散發着極淡的烏樟和松木氣息,她掀開衣角強撐起身,不料眩暈感當頭襲來,整個人立時跌回床榻蜷成一團幹嘔。
“還是難受?”
腦子正是遲鈍的時候,安陵沒意識到誰在說話,哼哼兩聲用鼻音作為回應。出聲之人悉悉索索湊近,側身落座讓她靠向自己,一隻溫暖有力的手覆上後頸開始揉捏穴位。渾厚靈氣從穴位流入經脈,中正平和,女孩毫不反抗,任憑那人運轉大小周天,仔細為她疏導體内郁結之氣。
這姿勢她正好枕在對方膝上,舒坦到極緻,不由得發出幾聲輕吟,昏沉間就想這麼直接睡過去。
“這樣呢,好些了麼?”
聲音從上方傳來,近在咫尺,安陵渾身一僵,忙爬遠些距離坐正。
“……先生?”
“怎麼用這種眼神看着我?”玄離笑得如沐春風,“你在守歲宴上貪杯醉得不省人事,朔榕怪我教你喝酒,就隻好把你帶回來照顧。若不喜歡,我可以送你去楚夫人的别館——”
“不,不必。”雖下意識答了,語氣卻十分生硬,安陵自己都嫌冷漠疏離,于是抿緊唇稍作反思,“我……我可以在您這裡借住一宿嗎?明早就走。”
說話時她悄悄打量四周:一張床榻,一方桌案,一件櫥櫃,除此之外别無陳設,各式竹簡、絹帛、書冊則在滿屋散亂堆放,似乎主人取用時相當随意。這裡從未來過,似乎是心殿書房?安陵暗自忖度着,自認不會打擾對方,仁厚如玄離應該很難拒絕。
“好啊,反正心殿平日沒什麼人來,你想住多久都無妨。”
果不其然,她剛松口氣,卻聽玄離話鋒一轉:
“不過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不想回去嗎?”
安陵畏縮了,她又挪騰幾寸,直到背部抵上牆壁退無可退,仍然咬着牙不肯開口。
見狀,玄離歎氣,臉上輕松明快的笑容淡化,面色鄭重而深沉。
“我不想逼你,安陵,但是這件事必須解決。你才十三歲,難道以後要一直借酒消愁頹靡下去?”
“以後不會了!”女孩焦急回答。
“但是心結依舊沒有解開。”玄離不置可否,“别的功法就罷了,《窺淵》一門,修為極容易受心結壓制,或許今後再難寸進也說不定。你甘心嗎?”
“我——”
安陵張了張嘴,反駁的話湧到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門窗緊閉,室内靜得可怕,燭火輕輕搖擺,籠罩在兩人身上的光影亦随之波動。玄離确實沒有逼迫的意思,他隻是松散坐在那裡,以一貫悠遠甯靜的目光注視着她,如水沉寂,如山巍峨,便成為她龜縮逃避之路上不可逾越的鴻溝。在這樣的注視下,一切謊言和虛僞都無所遁形,仿佛能透過肉身直接看到魂魄,内心所思所想就這麼堂而皇之暴露在眼前。
但那雙眼睛又是含笑的,水一樣遼闊,山一樣沉穩,好似某種無聲的鼓勵:說出來,沒關系,我在這裡。
強大與溫柔,威嚴與慈愛,幾種特質似乎不怎麼相幹,卻在玄離身上共存并達成了某種奇異的平衡。安陵呆呆望着他,眼眶裡逐漸彌漫起濕意,聲音酸澀。
“楚姨很好……但她是楚林的母親,不是我的。”
如果你是我的母親,該有多好啊——她沒敢說完下半句話。
這滴淚終究沒克制住凝了下來,安陵一把扯過旁邊滑落的鶴氅裹上,将自己整個埋在裡面。不一會兒,床榻上的鼓包微微顫抖,斷斷續續發出含混抽噎聲。
仙者移開視線不去看她,也沒有出聲打擾,似乎在靜靜沉思着。
很久之後,鼓包下漸漸沒了動靜,女孩自己先受不住憋悶,臉頰通紅地掀開一角換氣。她猛喘幾口,正準備蓋上再平複片刻,默然許久的玄離忽然扭頭。
“想不想去個地方?”
嘴上詢問意見,他人已經站了起來,似乎自信不會遭到拒絕。安陵一愣,揉了揉浮腫幹澀的眼睛,跟着爬下榻穿好木屐。
“去哪兒?”
“山頂。”
玄離沒多做解釋,拉開房門,狂風猛地灌入,燭火淩亂狂舞險遭撲滅。夜色濃稠,不見星月,隻聽得門外嗚嗚風嘯,如千軍萬馬奔騰怒号,肅殺之氣混雜冰晶雪塵迎面襲來,安陵沒忍住打個哆嗦。仙者手指一勾,隔空取來被她抛在榻上的那件大氅,兜頭将她渾身裹了個嚴實。
“我不冷。”
“但我覺得你冷。”
安陵無言以對,縮着脖子裝鹌鹑。寬厚手掌搭上她肩膀,耳邊傳來句“站穩了”,随即一陣天旋地轉,辨不清上下左右,整個人好似跳崖般急速墜落。這下墜漫長又短暫,半聲驚叫卡在嗓子裡尚未喊出來,她已經轟然落地,在石闆上砸出不小的動靜,直震得腳底發麻。
“嘶!”
“這是縮地術,能短途穿梭一段距離,以後會常用,先習慣一下。”
黑暗中響起令人心安的嗓音,玄離拿出一枚夜明珠放進她掌心,柔和光線霎時充盈了周身三丈。安陵低頭,注意到腳下石闆上篆刻有凹凸不平的痕迹,不由得眨了眨眼。
“先生,我們到哪兒啦?”
回答她的是一聲輕笑。玄離笑而不語,慢條斯理結了幾個手印,眉心便倏地亮起一抹殷紅紋樣,形似蓮花,瓣蕊分明。緊接着,一道玄鳥虛影從他身上騰起,銜起夜明珠舉翼高飛,化作一輪赤色驕陽飄往半空,四面八方霎時亮如白晝。
腳下是一座石築圓台,中央是九尺見方的水池,清澈卻深不見底;五行八卦陣包圍其外,另有密密麻麻的石刻符箓層層套嵌,并以朱砂塗之。五行對應方位處,石闆内各鑲有一塊剔透水晶,可直觀目視裡面封存之物:玉匣載土、長劍歸鞘、金瓶盛水、枯木缺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