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卿咽了口唾沫,說道:
“昨日我收到回信,永甯伯薨逝确與宗室相幹,但……”
嘭!安陵飛起一腳,正踹在胸前,力道不亞于年長幾歲的少年郎。虧得他武将出身,元仲卿悶哼一聲,趔趄着生生受下,而後迅速跪回原處。女孩再度揪住他衣衫,拳頭高高揚起,像打鐵匠手裡的錘,裹挾着破風聲呼呼落下——
咚!
咔嚓!
勁風擦過左耳,元仲卿心中一緊,卻沒感覺到痛,于是下意識擡起頭。安陵慢慢收回手,裝作不經意、實則從牙縫間抽着涼氣撫摸紅腫的指骨;而他背後,屋門零散掉下幾塊碎片,落拳那處俨然破了個洞。
奴仆們早先得過指示,雖然聽見了動靜,卻不敢靠近堂屋。元仲卿扭頭透過那個洞往外窺探,确定沒看見偷聽的人影,旋即轉過來朝女孩俯身大拜。
“仙子盡管懲處,在下毫無怨言。”
“你沒做錯事,我不該打你。”安陵抿了抿嘴,拉他起身,強行把人摁在軟榻邊坐下,自己則坐在對面,“‘但’什麼?剛才的話還沒說完。”
“但對永甯伯動手的人,不是朝廷。”
“不是朝廷?”她心頭一突,隐隐感到不安,“那是誰?”
元仲卿欲言又止,思慮再三,最終苦笑一聲:
“仙子或許不信我……是蕭寅。”
蕭寅其人,曾經也是南朝某國的皇子,隻因奪位失敗才叛逃到北朝,再加上屢立戰功、挾兵自重,早已與朝廷貌合神離——維系兩端的那根線,僅差最後一刀就能徹底割斷。朝廷對此心知肚明,卻苦于尋不到翻臉的借口,故而遲遲未有所行動。恰好永甯伯得罪過某些人,年幼的小皇帝便被操縱着頒下旨意,命其作為使者前往關中慰問大軍。
呵,慰問。誰信?來刺探虛實還差不多。
因此,狗急跳牆的蕭寅不負衆望,搶在車馬進城之前截殺使者,并栽贓嫁禍給城外流竄的叛軍。朝廷樂見其成,配合着将此事蓋棺定論按下不提,現在就等蕭寅按捺不住先動手,然後扣個謀反的罪名揮師西進。
而永甯伯之死,除了親眷和一些交情深的好友,根本無人在意。
“不、等等,我想想……讓我仔細想想……”
這個故事天衣無縫,太真實、太殘酷,以至于荒謬得令人難以置信。安陵陷入了混亂,來回踱步,不停抓弄自己的頭發。
“你也說了,是有人公報私仇,他們竟如此明目張膽?誰告訴你這些的?這種背地裡損人的計劃,他又從何知曉?”
元仲卿深深地看她一眼,進而歎息。
“仙子若不信,可以自行去洛陽打探。那些家夥的心思,中京幾乎人人皆知,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心照不宣地玩弄權柄,心照不宣地袖手旁觀,心照不宣地抛出一味魚餌,魚上鈎了,所有人歡欣鼓舞準備收網。至于餌料是死是活,漁人毫不關心,也不必在意。
那郦伯呢?他接到聖旨時也心照不宣地明白這些,随後毅然帶着族人赴死嗎?
極端憤怒過後是疲憊,安陵頹然地用手撐着頭,她忽然覺得煩悶,于是走到窗邊推開窗柩,深呼吸,再慢慢吐出霧氣。雲層依舊低沉,下雪了,茫茫的白漫天飛舞,像出殡時揮灑的紙銅錢,在庭院内積起厚厚一層。冬季的日光撕不破這徹骨寒意,陰雲肆無忌憚地欺壓在每一個人頭頂,避無可避。
“因為那些人,我的阿姊失去了父親,母親也一病不起。”
沉默許久之後,她冷不丁開口。
“阿姊整夜整夜地哭,她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一直醒着……就算睡着了,那麼悲戚的聲音,也時常會醒過來。我心疼她,可是什麼都做不了,我再也找不回那個笑得像蜜糖一樣甜的阿姊了。”
女孩轉過身,神情藏在背光的陰影中。
“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傷我阿姊的人,都該死。”
元仲卿一時語塞,點點頭,開門呼喚仆從拿來紙筆,從袖中取出一份細絹書信開始謄抄。抄錄畢,安陵捧起紙張掃視幾眼,接着小心折疊整齊,放進懷裡藏玉佩的暗袋中。
“我現在的力量遠不足以報仇,等再修行些時日,這些狗賊的腦袋我會逐個摘下貢在郦伯墳前。當然,這份名單我自會去核查,如果發現裡面故意摻假——”她涼涼瞥向元仲卿,“那就先用你南平王的頭顱祭天。”
元仲卿躬身長揖。
“仙子放心,我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