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惦記着事,次日清晨安陵醒得格外早。
朝露未消,遠遠望去對面山頭雲霧籠罩,清風拂過仍不散去。然而這次衣物幹燥舒爽,再無潮寒之意,她拍了拍腕上黝黑的珠串,對鏡紮起雙髻,而後蹦蹦跳跳推開房門。
未料庭院中竟有客人:一老者神采奕奕,滿頭烏發中摻雜着幾縷灰白。他正執炭筆在磚牆上勾塗,手臂随意揮動,無須工具便畫出個比人高的整圓。這應該是要造洞門吧?記起郦姜昨日說過的話,安陵快步上前問安,眼睛卻止不住地瞥那些不可思議的線條,興緻盎然。
郦姜原本站在老者身邊,聽見動靜回頭,對她主動起早很是驚訝,說忙完這陣就到公廚取餐。見她對老者的運筆感興趣,女郎玩笑着介紹道:
“這位是你蔣少遊蔣師兄,專工書畫雕刻,在人間是皇家禦用的匠師。請他來造洞門,你也是宮裡尊貴的娘娘了。”
小孩受寵若驚,趕忙立身肅拜,老者卻苦哈哈搖頭。
“凡塵舊事何必再提?真按人間輩分算,我怕是能給這小女娃當曾祖父。如今我不過一介初入仙途的晚生,天資愚鈍,這些年遲遲沒有長進……”
“莫要說喪氣話,你發絲已經轉黑,假以時日定能得長生。”
他們自顧自對話,安陵一概聽不懂,唯有用視線向阿姊求助。郦姜見她茫然神色,像一條可憐兮兮又傻乎乎的幼犬,不禁噗嗤笑了出來,便尋了個由頭把她拉到遠處,附在耳邊悄悄說:
“但凡有仙根,任何人都能悟道修行,無論長幼。不過年長者壽數将盡,若沒能在大限之前有所突破,恐怕……”
“那、那蔣師兄?”
安陵神情慌張,郦姜忙按住她肩膀,手指抵在唇邊噓了一聲。
“放心吧,隻要更進一步,壽數延長,軀殼便自行返老還童。你瞧少遊師兄,面容頗顯蒼老對不對?但他鬓發由白入黑,說明年歲正在逆轉,接下來容顔也會逐漸年輕,說不定哪日就恢複成翩翩少年郎喽。”
聽女郎這麼說,安陵終于松口氣,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她猶記得初見時朔榕評價她資質平平,若修行之路不順,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變成白發蒼蒼、滿臉褶皺的老妪,還要站在年輕貌美的郦姜身邊……一想到那個場景,她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太可怕了,誰會願意親近又老又醜的妹妹呢?
她暗暗發誓,一定要發奮修煉,力争壽與天齊、青春永駐。
另一邊,蔣少遊果真是匠心熟手,趁這邊姊妹二人說悄悄話的功夫,老者已經沿墨線鑿出洞門輪廓,隻需再拿鐵锸鏟除碎磚。安陵自薦上陣,撸起衣袖,六尺木杆掂在掌中舞得虎虎生風,幾下搗弄就搗出個圓洞。
“好力氣!”
身後憑空出現一句贊歎,三人齊齊回頭,竟是玄離揣着手立在樹下,似乎已經觀摩了許久。郦姜和蔣少遊趕忙拱手拜迎,倒是安陵撇撇嘴,屈膝點過頭算是見禮。
這庭院屬于她,日後也同樣屬于郦姜,就算是先生也不該擅闖,萬一吓到阿姊怎麼辦?
玄離瞧出小孩不滿,什麼都沒說,而是微笑面對老者。
“這是在改建洞門?打算用什麼糊牆?”
“啟禀閣主,臣——”
老者開口便是一副謙卑姿态,玄離搖搖頭。
“少遊,老毛病又犯了。”
“是,閣主教訓的是……我本想用白灰刷牆,但轉念一想,以前在凡間曾見人用泥漿和面糊把卵石粘于其上,做出的洞門更富野趣,正準備去溪邊翻揀。”
“卵石?黃石公近日正琢磨刻一些小玩意,手頭雕廢的卵石正愁沒有去處,你不如找他讨要。”
蔣少遊唯唯應聲,一擡頭,卻見自家閣主的目光停駐在低着頭、左腳踩右腳玩的安陵身上,心下了然,當即再拜離去。走之前他給郦姜使個眼色,郦姜稍愣,旋即反應過來,托稱自己要到公廚取早食,随老者一齊告退。
現在院裡隻剩他們兩個。玄離看向小孩,後者正拄着鐵锸立在一旁,灰頭土臉,卻沖着他滿面堆笑,活像條歡天喜地搖尾巴的家犬。他無奈搖頭,小孩頓時放下器械站得筆直,補全了方才略過的拜禮。
“先生尋我何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望你了?”
安陵嘿嘿傻笑着,手伸到腦後抓一抓脖頸。
“能,當然能!不過先生下次來的時候能不能走正門?每次都悄無聲息出現,有點吓人。以後郦姊姊也要來這院中常住,您對她而言畢竟算外人,總歸有所不便。”
“你是有多喜歡你的好姊姊,這便護上短了?”玄離故意逗她,“那豈不是隻要郦家娘子不在,晝夜十二個時辰,無論你吃飯睡覺還是做功課,我都随時可以來找?”
她啊一聲,愣了愣,遲疑道:
“唔……不然呢?”
這次輪到玄離說不出話了,他笑容漸淡,用力點了點小孩的額頭。
“沒心沒肺,哪天被騙去賣了還要替人家數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