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如此惬意過,這一覺睡得太安穩,以至于安陵迷迷糊糊睜眼時尚且不太清醒。
什麼時辰了?今日誰當值?沒人來催?
她翻個身把衾被壓在身下,打着哈欠舒展開四肢,而後慢吞吞爬起來。屋裡極暗,餘晖沿着半敞的窗戶漏進些許,一抹斜照橘紅劃破鴉黑色陰影。她哦一聲拍拍額頭:
嚯,犯什麼傻,連通靈閣都認不出了。
昏睡前的記憶随之複蘇,安陵在黑暗中摸索一陣,用火折子點燃桌上的油燈。借助那簇火苗,女孩看清了床頭疊放整齊的石榴色織錦對襟夾襖,領口、袖口束有白絨絨的野獸毛皮,看上去暖和極了。她迫不及待抖開試衣服,發現尺寸大了幾圈,需要努力把袖子挽起來才能露出手,恐怕身形再長五六年也夠穿。
誰送的呢?可要好好感謝人家。
思索間,院外響起叩門聲,她跳下床,踩着布鞋匆匆跑去開門。一位未曾謀面的年輕娘子笑吟吟站在階下,桃李年華,纁黃上襦配蔥青褶裙,像一朵嬌豔明媚的金蓮花。
“見你屋裡有燭光,料想該是睡醒了,就過來瞧瞧。記得我麼?午時來給你送過飯,你說不餓,我就把飯放門外了。”
“哎,記得!”
這嗓音的确耳熟,安陵興沖沖往門外蹦,可忽然又憶起禁足之事,便收回腳讪讪撓頭。女郎看出她窘迫,輕笑一聲,主動踏上石階,掩門後帶着她往屋裡走。
“禁足隻是不許你出去,又沒說不讓人進來。我閨名郦姜,住你隔壁那個院子,楚掌事把你交付給我了,以後飲食起居皆由我照顧。明早在中間那堵牆上開扇洞門,兩院合為一處,咱們就算住在一起了。以後遇見什麼事來找我就好,姊姊給你作主。”
“我能養活自己,何必勞煩阿姊。”
“别的不說,禁足期内總須有人送飯吧?閣中弟子繁多,身世性情迥異,有人介紹才能更快融入吧?諸位夫子所擅長之道各有偏向,略知大概才好擇業而習之吧?你呀,和我家中幼弟一樣倔強,小小年紀,故作老成,倒顯得我這做姊姊的無能。”
她們來到房中,郦姜一眼看到燃燒的油燈,不禁搖了搖頭。
“不好,煙熏火燎的,怎能住人?”
她掏出幾顆夜明珠,擡手一招,珠子各歸其位嵌入牆中——安陵這才明白牆壁中大小不一的凹槽是何用途。若說月華如水,那屋内就仿佛開渠造出一汪淺塘,夜明珠勝似明月的光暈映在兩人面龐,蕩漾着粼粼柔波。
女郎簡直把夜空搬進了屋舍。
幼時在謝家塢,她無數次對着浩渺夜空許願:想吃肉,想穿華麗的裘衣,想睡不是草席的床,想要互相關懷的家人……曾經遙遠的星與月,如今觸手可及,安陵被這攝人心神之美震撼到說不出話,熱淚唰一下湧出眼眶,扭頭便撲進女郎懷裡。
“阿姊。”她緊緊抱住郦姜的腰,小聲啜泣着。
“怎麼啦這是?”小孩莫名其妙一哭,把郦姜哭得有些手足無措,隻好蹲下身摸着她的背安撫,“哪裡不舒服嗎,告訴阿姊?好啦,别哭了,阿姊有東西要送給你。”
安陵擦去淚花,乖順地退後站定。卻見女郎從腕上捋下一串手串,共有十八顆圓珠,皆黝黑發亮,極為不凡。她知其絕非俗物,于是将雙手藏到身後搖頭。
“這怎麼好……”
“是給你的,你就拿着吧。”
郦姜态度強硬,捉起她的手把珠串套了上去。霎時,珠串貼合她腕部粗細收縮,一股暖流湧出來流向四肢百骸,仿佛體内燃起一座火爐,由内而外散發出陣陣熱浪。安陵眼前一亮,沒再掙紮推脫,低頭琢磨起上面的黑色圓珠。
“阿姊,這珠子是什麼呀,為何會發熱?”
“發熱?”郦姜一愣,支吾幾聲,語焉不詳道,“嗯,算是一件法器,你且戴着吧。”
“多謝阿姊!”
安陵沉溺于歡喜中,對這處停頓未加在意,手撥弄着珠串片刻不停歇。郦姜注意到她手上凍瘡,哎呀呀驚呼一聲,似是想起什麼,忙從奇印中取出一枚琉璃胭脂盒。盒中盛滿了透明脂膏,女郎用指尖挖起一坨,牽着她的手仔細塗抹均勻。
“怎麼弄的這是?”
“我自己來吧阿姊……”
“小娘子啊,一定要養護好臉和手,不然等到嫁人可找不到好夫家。這盒養膚膏給你,我房中還有特制的花汁,等會兒都拿來,以後早晚都要用,記住了嗎?”
這說法似乎有點怪異,安陵傻愣愣應聲,卻一時半刻想不出異常在何處。不過郦姜沒給她多少思忖的時間,女郎塗完脂膏後将琉璃盒放在床頭,又瞥了眼天色,便勒令小孩盡快洗漱睡覺。安陵滿心歡喜想要讨好,于是盡可能事事順着她,無論她說什麼都點頭。
然而白日裡睡得太久,現下人格外精神,無論神遊天外還是默背文章都催生不出倦意。安陵睜眼面對牆壁,又覆過去凝視身側的女郎,終于忍不住抱緊被子悄悄出聲:
“阿姊,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