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兩聲脆響。
槄枝淩空抽出破風聲,勢如長鞭,堂屋内外聲勢漸歇。但見老者神情肅穆,将荊條折在手裡握着,銳利目光從每人身上挨個掃過去,橫生幾分威懾,唬得那幾位膽壯的也認了慫。
“想說便大聲說出來,交頭接耳算什麼本事,給你們機會反倒不聒噪了?”見安陵仍舍身跪伏,他哼了一聲,“小女娃,你來說說,修行之士為何要讀書?”
“讀書有飯吃。”
“哈哈哈哈哈哈——”
“肅靜!還有什麼?”
安陵偷偷擡頭瞥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有屋子住。”
哄堂大笑聲中,老者連連搖頭,旋即展開荊條拉起臂膀。他們一個跪着一個叩首,那堅韌藤枝垂在眼前抖了抖,兩人的心肝也不約而同随之顫了顫。
“一人十鞭,可否服氣?”
“服。”
“請夫子責罰。”
念及孩童身闆脆,尋常小懲大誡必不會盡力,最多留下幾道紅印,過些天就消了。饒是如此,老者手法娴熟,鞭子紮紮實實抽下去痛楚分毫不少。楚林龇牙咧嘴,全靠挺着一口氣才使自己沒有喊出聲。可等他受完了,忍不住扭頭一看,安陵半阖着眼靜悄悄伏在地上,像尊無知無覺的實心泥塑,面容瞧不出一絲忍耐,敲下去也聽不見響。
十鞭已過,老者終于收起荊條,擡腳往殿裡走的同時吩咐:
“你們兩個跪在這裡思過,其他人都回去上課,此事我自會向閣主禀報。”
可誰都沒料到,全程乖順的安陵突然像瘋了一樣前沖,撲倒在老者腳邊抓住他衣角磕頭。
“夫子!求您,求求您不要告訴先生,我以後不會再犯了,我……”
老者掙出衣袍,沒再理會她;學子們錯開視線,沉默着繞過她從兩側湧入偏殿。她拼了命地以頭搶地祈求寬宥,“咚咚”的響聲猶如擂鼓,卻終究沒留住任何一個說情的人。待那扇木門重重關上隔絕内外,楚林長歎一聲爬起來揉着雙膝,望她一眼,忍不住勸解:
“凡是做了決定的事,夫子從不輕易更改,你這樣磕下去也隻是做無用功,還不如趕緊想想對策。喏,就剛才那幾鞭子還算輕的,換成我娘,能直接把我抽飛出去。不過娘向來隻苛責我,估計不會把你怎麼樣,你着什麼急呢?即便小叔知道了又如何,他那麼溫和的性子……”
安陵忽然擡起頭,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瞳仁裡或悲或怨通通寂靜無聲,方才尚有幾分像油鹽不進的實心泥塑,現在卻仿佛被掏空了似的,隻剩個黝黑的洞。男孩被盯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後退一步,喉嚨動了動把剩下的話全部咽回去,可轉念一想自己哪句都沒說錯。
即便此事因他而起,但他本想主動攬下罪責,是這人自己跑出來爽快坦白才惹出後續事端,自己也沒虧欠什麼。
思及此,他壯起膽子走上前,伸出一隻手。
“喂,咱們可是兩不相欠啊,我拉你起來,這事就算扯平。”
“别碰我。”女孩皺起眉躲開,偏過頭不去看他,“我現在不想見你。”
“嘿,你這人忒不知好歹!這事你也是點了頭才去做的,我又沒強迫你不是,出了岔子倒全怪在我頭上?你起來,咱們去找人評評理,對,就找小叔,我看他怎麼定論——嗚啊!”
他原想揪住衣領把人強行提起來,誰知手剛探到一半就被截了胡。安陵分明後發,卻比他更快三分,帶着薄繭的手冷不丁鉗住他腕部。這隻手簡直不像人的手,像虎爪,像熊掌,根本來不及反應也無力抵抗。隻見其往回一拽,又驟然向外一撇,電光火石之間聽得“咔吧”脆響,月台上頓時爆出一聲凄厲慘叫。
被驚動的殿内衆人紛紛跑出來查看情況,入眼即是托着右臂哀嚎哭叫的楚林,還有一旁手懸在半空、渾身發抖的安陵。
“這、這,快去送醫!”
學子們如夢初醒,嘩啦一下全部沖過去圍在楚林身邊,一群人手忙腳亂或攙或抱,把他搬到召出的雲團上急急忙忙往山下趕。老者睨了安陵一眼,并未多言,拂袖駕雲去追那幫浩浩蕩蕩的隊伍。
完了。安陵在旁邊看着,像是剛回過神,隻覺得天旋地轉。
一切都完了。
餘下徒衆三兩成群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伴随着指指點點,那些瞟過來的眼神好似萬箭齊發,能把人紮個對穿。安陵不自覺退後,不慎一腳踩空滾下月台,面朝天摔了個人仰馬翻。白雲、青山、飛鳥,遼闊天地毫無保留地在眼前展開;可心緒一晃,那浩渺蒼穹就變成了一張墜落的網,鋪天蓋地向她籠罩下來。
群山間,似乎有聲音在回蕩:
奴傷主,當杖殺——
杖殺——
殺——
她踉跄翻身,悲鳴一聲,連滾帶爬地鑽進密林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