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淩安神色微凝,沉聲道:“大榮派往黔朝接質子的使團在回京途中遭遇劫匪,盡數喪命。”
顧檸瞠目結舌,臉上震驚之色久久未散,過了片刻才勉強開口:“那……那位質子……黔朝的公主也……”
江淩安将信紙收起,目光微沉:“不知所蹤。”
江淩安從密函中抽出一張極小的信箋,待看清上面的内容,他原本蹙起的眉梢染上一抹愠色。
顧檸疑惑地問:“将軍?”
“啧!黔朝這位新任君王膽子不小。”江淩安帶着幾分嘲諷道。
顧檸愈發摸不着頭腦,便追問:“将軍,此話怎講?”
江淩安凝眉,道:“質子潛逃,大榮派往黔朝接質子的使團有去無回。”
這正是驚雲山莊探得的真實消息,然黔朝給大榮的解釋卻是使團于返程途中遭遇劫匪。
提及此處,江淩安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問顧檸:“前幾日帶回的那個孩子,如今安置在何處?”
顧檸聽他這麼一問,心裡頓時回過味來,回道:“屬下已托醫女阿蘭照料。”
他眨了眨眼,似有不解,繼續道:“将軍,您是懷疑?可……”
阿蘭是淩州大營中唯一的女子,托稚子于她照料,實乃妥帖。
江淩安擺了擺手,沒讓他繼續說下去。
江淩安道:“密函上提到,那位黔朝公主年方十八,容華絕代。”
顧檸微微張嘴,聽至此處,似有些未盡之意,問道:“将軍,這就沒了?”
江淩安應了一聲:“嗯。”旋即自密函中抽出一張箋紙,補充道:“驚雲山莊确然不負盛名,附上了那位黔朝公主的畫像。”
江淩安說罷,輕輕挑了挑眉。
顧檸見他神情如是,旋即好奇地湊上前去。
“啊!”顧檸的嘴型張得愈發圓了。
當真是容華絕代。
江淩安偏頭掃了他一眼,遂收起畫像,仿佛沒注意到顧檸那道意猶未盡的視線。
顧檸讪讪一笑,又忍不住開口探詢:“将軍,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張貼告示尋人?還是暗中……”
江淩安:“先暗中查探,不可張揚。待京城的消息到了再另作打算。”他将信函小心收起,遂朝顧檸顧檸微微一擡下巴,“去看看那孩子。”
顧檸領命,轉身打開門讓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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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行至阿蘭的營帳前,顧檸輕輕叩門,很快便有人迎了出來。開門的卻是老軍醫。
顧檸傻狍子一般怔在原地。
随行其後的江淩安提起他的後領,将他拎到一旁,吩咐他回營帳。
江淩安低頭走入營帳,看到老軍醫滿臉愁苦,便開口詢問:“老軍醫,情況如何?”
老軍醫沉重地搖了搖頭,眼角的皺紋如同久經風霜的舊書頁,透着飽含歲月的慈祥。
他歎道:“沒傷,沒病,卻脈象極亂。像是……”老軍醫頓了片刻,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刻了些,“倒像是中了蠱毒。”
這位老軍醫身為大榮皇宮内的頂尖禦醫,醫術精湛,聲望頗高。當年江淩安自請至邊塞——淩州為守将,因而大榮皇帝賜了老軍醫随行。
江淩安似有所慮,眸中掠過一抹明顯的懷疑之色,未嘗即刻回應。他走到床榻邊,輕輕探了探那孩子的額頭。
滾燙。
阿蘭為這孩子清洗一番後換了身合适的衣裳,瞧着順眼了許多,模樣大約十歲左右。
這孩子面色煞白,病容盡顯,一頭如潑墨般的濃密長發雜亂地鋪在枕席上,堪堪比剛撿來時多了幾絲活人氣息。她脖頸上靠近鎖骨的地方隐約可見一條三寸長的猩紅細線。
江淩安凝眸注視那抹猩紅色,眸中流露出一絲疑惑,遂偏過頭問身旁的老軍醫:“老軍醫,她這脖子上是什麼?”
老軍醫聞言,耐心地解釋道:“老朽仔細查看過,不是傷口,也不是紋身。依老朽的經驗——這應當是一個胎記。”
聽聞此言,卿謠的臉龐在枕席上蹭了蹭,像是剛睡醒,她緩緩掀開輕薄眼皮,眉眼間尚且萦繞些許睡意,眸光顯得模糊。
江淩安默然打量她片刻,見她睜着一雙迷蒙的眼眸,身體微微緊繃,神色中透出幾分不安,整個人略顯呆滞而了無生氣。
旋即江淩安在床榻邊坐下,他面上神情幾近柔和,輕聲道:“你醒了。”
卿謠未嘗回應,一雙眼眸似明月般清澄天真,眨也不眨地定格在江淩安的面孔上,不禁心生疑慮。
她被帶回淩州大營已逾十日,期間除卻副将顧檸或帶上吃食偶來探望,這位大将軍未嘗露面,今日因何前來?
江淩安像是生出了幾分好奇心,他伸出一隻手在卿謠額前晃了一晃,打了個響指,“啪。”
江淩安:“你叫什麼名字?”
卿謠的肩膀微微瑟縮,面露不安,怔怔地望着江淩安。
江淩安見她沉吟不語,卻是見多不怪。他十八時歲赴淩州任守将,至今已逾五載,深知邊塞艱苦。隻當這孩子在荒山野嶺遭了什麼了不得的罪,受了驚吓。
他也不再多問,隻是輕輕為她掖了被角,動作神情形似個慈祥的老父親。
江淩安語調親切,緊接着道:“我叫江淩安,是榮朝的大将軍。”
營帳門倏地被人從外面拉開,阿蘭立于門口,見到帳内的人,不覺愣了一瞬。
帳外涼風習習,穿過敞開的門簾吹進營帳,帳内燭火搖曳,驅散了夏日白晝的悶熱
江淩安擡眸望向帳外,一彎明月懸于靜谧穹宇——甯靜而柔和,他低下頭凝視床榻上的孩子,似有所思。
江淩安:“今後,你就叫淩月可好?”
卿謠眨了眨眼,木呆呆地望着江淩安,似在思慮什麼,片刻後,她微微一點頭。
如今光景,她正缺一個名字、一個身份。
江淩安的神色略顯驚訝,又仿佛松了一口氣。
他“喲”了一聲,低笑出聲,“甚好,不是個傻子。”
老軍醫同阿蘭在一旁也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江淩安遂又朝阿蘭點了點下巴,轉而對淩月道:“你如今與阿蘭同住,算得上些許緣分。”
淩月心覺疑惑,将視線從江淩安身上轉移到阿蘭這頭,便見阿蘭面露羞赧,一張白皙面皮染上點點绯紅。
“昔日也是大将軍帶我至淩州大營,是諸葛禹老将軍。”
阿蘭提及的這位諸葛禹老将軍原是淩州邊塞的鎮守将軍,然前些年戰死……
“将軍。”去而複返的顧檸立于門外,輕聲喊道。他大步邁至江淩安身旁,低聲彙報:“将軍,大皇子的車馬已過義州。”
前日江淩安接獲京城來的奏疏——大皇子深感邊塞将士艱苦,請命前往淩州犒軍。
義州距離淩州約二百餘裡,算着時日,約莫再過五日,大皇子的車馬便能抵達淩州城。
江淩安聞言,回過身朝淩月輕輕一點頭,溫聲道:“我先走……”
一語未了,一道勁風乍起,裹挾着一抹光影席卷而來,勁風散盡,營帳内床榻之上空無一人。
淩月覺察一陣勁風拂面,她已身處于淩州大營後方的一片栎樹林中,栎樹林密,枝繁葉茂而遮天蔽日。
眼前那人身着一襲天青色圓領長衫,領口處繡一朵含苞欲放的蘭花。
那身服飾過于刺眼,淩月身陷西山監牢數月之久,每逢睜眼,必然可見。
此人正是沁蘭山莊的人,看其身手、行迹,恐是那位常年隐匿行蹤的莊主。
據說那沁蘭山莊莊主善醫理、蠱毒,精通易容之術,無人見過其真實形容。尤對蠱毒之術癡迷不已,已至癫狂之界。
傳聞中,沁蘭山莊與黔朝王庭狼狽為奸,緣是黔朝王庭的掌權者自願獻上活人,以助其練蠱。
“妙啊!妙極了。”
那莊主眼眸清明,面色喜悅,無端對淩月頻頻贊歎,宛若邂逅了一枚世間罕見的稀世美玉。
淩月遇上此人,心中暗暗叫苦。從對方的神情與言辭判斷,似已認定她便是黔朝那位不知所蹤的卿謠公主。
那莊主不待淩月作出反應,遂輕身掠至淩月面前,伸手觸碰她鎖骨處的那條猩紅色細線,動作細緻輕柔,神似一位摸骨算命的老先生。
旋即他又傾身湊到淩月頸側,鼻尖貼上她脖頸處的細膩肌膚,那莊主深吸一口氣,歎道:“不愧是沁蘭山莊煉出的第二個成品,當真是……味香氣馥。”
淩月眉心輕蹙,略微側頭躲閃對方撲在自己頸側的溫熱氣息。她思緒翻湧,卻面染懵懂之色,好奇問詢:“第二個什麼?”
那莊主斂去面上喜悅之色,質疑道:“你叫什麼名字?”
“淩月。”
“淩月?好名字。”
那莊主伸出一隻手輕柔地撫摸淩月的頭頂,指如修竹,姿勢缱绻,順着她的後腦勺輕輕下滑,宛如家中長輩憐愛膝下兒孫。修長而有力的手指倏地拽住淩月的一縷潑墨青絲,仿佛傾盡畢生力氣将她往上提起。
淩月遽然雙足離地,頭皮似欲裂開,然理智叫她放棄反抗,一雙眼眸似秋水盈盈,倏爾泛紅,嬌弱可憐。
神思恍惚間,淩月憶起西山監牢裡,那個被她拗斷脖頸的青衫人,或是這位莊主的下屬。
淩月嘗盡青衫人的手段,雖于那日徒手誅殺數人,然全身皮肉骨血俱痛,已是強弩之末,保命而已。
若當下與這莊主交手,雖可保全性命,後續打算或悉數落空。
思及此處,淩月眼眶紅潤,淚水盈滿,竟是抽抽噎噎地哽咽出聲。珠淚垂落,順着面頰滑落至下巴,又飛快跌落。
那莊主見狀,眸中漾起明顯的疑慮,旋即松開攥住淩月青絲的左手。
淩月驟然跌入野草叢生的泥地,如墨青絲連同頭皮被對方扯掉一大片,鮮血沿着發絲與淚珠交融,順着面頰滑落。
淩月略微仰首,兩汪噙滿淚珠的眼眸盯着對方,面上浮現無盡懵懂與委屈。
那莊主靠近幾步,用手中折扇挑起淩月的下巴颏,宛若在驗收一枚方才制成的美玉。
沁蘭山莊莊主深谙蠱毒之術,若是身中蠱毒之人,身手不凡、力大無窮,且耳聰目明強過常人數倍;或神智俱損,淪為供人操控的無知傀儡。
“淩月……”
低窪處傳來幾聲迫切的叫喊,那莊主聞言,遂抽走折扇,轉身朝喊聲的來源處行去。
江淩安一擡頭,遂迎上一名身着天青色圓領長衫的年輕人,和對方那眉梢眼角盡顯的歡愉。
那莊主居高臨下,未語先笑,倏地拉起身後摔于泥地裡的淩月,擁在懷裡,輕撫她的肩背,宛如呵護他最憐愛的幼女。
他猛地用力将淩月摔向江淩安。
江淩安伸手接住,聽聞那莊主嗤笑一聲,“還望将軍好生照料。”未及衆人作何反應,遂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