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念着:“是啊,你要記得,所有的危險隻要嘗試過一次就一定要避開第二次,這世上騙子很多,莫要再相信我這般……滿口謊言的騙子了。”
綢桑方才坐過的地方,現在就剩下一根糖葫蘆和幾塊冒着寒氣的雪域冰晶,還有個摔掉了蓋子的破木匣,有些話他大概這輩子都說不出口。
無為已碎,父魂已散,他隻剩一個等字,倘若真有來世,他心中念着:我化筆墨你為紙,字字心事須抄盡,奈何筆墨有心紙無情,徒留相思難相親。
望月怔怔望着一地雜物,飛快翻找着少白的記憶,在見到那根糖葫蘆時得了片刻怅惘。
朦胧淚眼隻能将将瞧見光影,院子裡本該是月光皎潔,突然掀起一陣大風,見着地上的沙塵草葉迎風而起,他一手捏緊望月的胳膊,就勢一扯,二人位置掉轉。
望月面上驚訝萬分,可人已被推離一丈開外,一隻巨大的海東青掀翻房檐,抓住綢桑将其撲倒在地,死死鉗住他的肩膀,如小刀般的鳥爪嵌入肉裡。
“歸巢!”大喊一聲,她思來想去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得罪過它,至于綢桑這性子也是可以排除的,“你為了雲起想要殺我?!”說着,巽二兌一自腰間飛出,泛着熒光繞着望月從頭到腳一圈圈飛個不停,乍一看去像是被包裹在靈力形成的繭裡。
歸巢一聲仰天長鳴,不停拍打翅膀卷起一陣狂風,将地上散落的斷木闆卷飛出去,擡腳蹬了蹬,利爪自綢桑肩上拔出,也順便将他蹬出三五步遠。
綢桑蜷縮在地上,身上青綠熒光如剛開蓋的蒸鍋,控制不住不停上湧,強撐着睜開眼,便見着望月單手在空中輕輕撥動,巽二如射出的箭,擦着歸巢翅尖直直紮入對面房子的梁柱。
“蠢貨。”她怒罵一聲熒光裹身,自地面彈起撲向歸巢,舉起兌一,眸光陰冷,已經起了殺心,靈力灌入匕首,隻需一刀便可送它歸西。
“别……”
那刀尖與歸巢的脖頸大概也隻剩下半寸,眼見身下下巨大海東青已閉上了眼,望月卻在耳邊捕捉到一絲細微聲音,該是綢桑,她餘光輕瞥,垂眸思量,終還是放下了兌一,一刀換成一拳,嘭一聲響,直打得鳥喙湧出一口鮮血,“最好不是雲起叫你來的,否則我今夜就去要回屬于我的東西,真是有意思,當個好人還當出仇來了。”
望月一步跨出,自歸巢身上起來,拍了拍手上泥土,背過身向綢桑走去,院子裡歸巢擡起鳥頭,默默看着望月背影,剛要起身耳邊嗖一聲飛過什麼東西,等回頭看清楚時發現是兌一,而今兩把匕首紮在同一根柱子上。
回到綢桑身邊,她伸出一隻手,“起來!你的無為呢?你那股子膽小怕死的勁兒呢?明知道危險躲都不躲一下?”
“喂!”見無人應答,望月用腳踢了踢,“多大的人了,别耍些小孩子脾氣,還玩裝睡這一套!”
綢桑合着眼,若非望月踢那兩腳,他怕是一動不動,青綠熒光散個不停。
望月心底一涼,不詳之感湧上心頭,立馬蹲下身去拍打着綢桑的面頰,“狐狸!睜開眼看我!狐狸!”
攥着他的衣襟将綢桑生生從地上薅起來,“愛睡覺是吧!你且等着睡醒之後看我怎麼收拾你!”一扭頭沖着院裡歸巢怒罵:“你個蠢貨!還等什麼?!把他送到鏡婆那裡!”
歸巢被眼前場面吓得不輕,不過是一爪子罷了,怎會将綢桑抓死了?!它本想豁出命去殺了望月,哪怕是不自量力,隻要能保住雲起性命,死便死了吧!可還沒走到那一步,反倒是将綢桑給害了。
它在地上撲騰幾下,才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背起兩人立馬向醫館方向飛去。
鏡婆屋子裡的燈原本都已經熄了,夜郎君聽聞此等大事不敢耽擱,安靜的醫館夜半三更傳出嘭嘭嘭一連串敲門聲,鏡婆披上袍子端着燭台自房間裡走出來,還未等看清是何事這樣急,便被望月扯着胳膊拉走。
“鏡婆,我如何也喚不醒綢桑,你快來看看。”望月語速快得叫人難以聽清。
歸巢恨不得一腦袋撞死算了,化回原本大小,叼着鏡婆的衣擺匆匆往榻邊去。
鏡婆先是把了脈,用靈力将他身子探了一遍,燭火被從門口灌進來的風吹得亂舞,火光映在綢桑的臉上,瞧着就像是睡着一般。
“會沒事的對吧?!”望月急切問。
“兩個選擇,第一用靈力封住穴位,替他争取些時間,然後趕緊去找濁姬借聚魂燈,如果日後有幸,興許還能保留記憶重塑肉身,不過我見過的關了幾百上千年也未必成功,還要承受關在燈裡的痛苦,第二……”話說到這兒,鏡婆猶豫了。
“第二?!”望月心裡咯噔一下,這第二是什麼,她該已經知道了,可還是盯着鏡婆的眼睛不願意承認。
“第二就是放他走……反正是要轉世的,何苦……”鏡婆未繼續說下去,指尖靈力化作散着熒光的針,望月若是選一,就将這靈力直接打進綢桑身體裡,怕是會不太好受,但隻有這個法子才能硬搶回些生息,“時間不多,你最好趕快拿主意,否則就沒得選了。”
朔月一下愣在當場,繁雜思緒理也理不清,卻見得綢桑雖像是睡着了,可仍是一臉溫和唇角微勾,難不成就算是快死了還這般委屈自己嗎?“不必了,就順其自然吧……”她心口抽痛失神喃喃,“短命鬼,苦了半輩子,被鳥蹬了一腳就死了?!”
鏡婆正打算起身離開,聽着這話微微一怔,看了看邊兒上悔不當初的歸巢,面露疑惑之情,“他一早就找過我,自南邵回來體内靈力就外洩不止,能撐到今日已是不易,就算今日不死,我斷言也活不到開春,何況還跑去喝酒,他怕是想找死,還囑咐我不要跟别人講,他自己會去說。”
望月猛地一擡頭,“他早已曉得自己命不久矣?!他不過是靈力外洩,當初我不也渾身沒有一絲靈力?為何他……”
話還未說完,鏡婆卻是擺了擺手,“你們兩個不一樣,你的确是這樣,可他不一樣,他是中毒,見我之時已入心脈,藥石無醫,靈力洩盡之後便是真氣精力,總之不死不休。”
望月氣得想去掀綢桑的被子,“你個死狐狸,要死不早說!偏偏跟我說了那麼多不作用的閑話?!”話說到這兒隻覺得鼻子一酸,眼睛也痛得很,哽咽痛罵:“騙子!”
鏡婆使了個眼色,夜郎君上前攔住望月。
如今她沒比濁姬的脾氣好到哪裡去,夜郎君怕她真的去打綢桑一頓,便将整個人從身後抱起。
望月不住蹬腿,一腳踢在榻邊,光是聽聲響便曉得用了多大的力氣。
一滴淚自綢桑眼角滑落面頰,望月見狀驚喜看向鏡婆,“他是不是沒死?!他是不是動了?!他是不是還有救?!”
鏡婆卻是低頭不語。
“鏡婆,你說話啊?!是不是……”
一聲異響,榻上之人的手自身前緩緩垂落,一顆雪衣山裡紅滾了出來,望月的表情凝在面上。
他說唯惜無力告春風,就真的不等春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