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春夏交接,萬物競發之時。
文泉鎮卻籠罩在沉甸甸的死寂之下。
街上甚少行人,偶有一兩人也都白巾覆面,行色匆匆。
那時疫兇險易傳,哪怕将客棧封鎖,可時疫仍不着痕迹般的傳遍鎮上。
客棧前的官兵早已撤離,如今也無人出入此處。
薛阮坐在大堂角落的窗邊,瞧着外面海棠花瓣落了一地,眸色恹恹。
這幾日,她身子雖未全見好,但喝過燕君堯帶來的藥,倒也沒發展得更嚴重。
隻是樓上那對母子……
她目光茫茫看向樓梯上,想起前日那兩人被擡出客棧的情景。
大疫之下,誰也無法顧全所有人。
薛阮不是沒有想過要燕君堯将藥分給她們一些,但他直接斷了她的念想。
“這藥縱使現在你手有千金,也未必能求得一兩副,我隻會用在你身上。”
熟悉的藥味傳來,薛阮思緒回籠看向眼前的藥碗。
棕褐色的藥湯冒着濃濃熱氣,燕君堯執着湯匙慢慢攪着,覺着不算燙了才将藥遞給她。
她恍然記起在王府時,宮中送來了例藥她也是這樣端到他面前,勸他喝。
何曾想過,她手中的竟是毒藥。
是他的血親送來的毒藥。
思及此,薛阮擡頭望向燕君堯:“那時你為何不告訴我那藥中有毒?”
甚至有幾次,他當着她的面,一飲而盡。
然而此刻的燕君堯看着她,眉眼間盡是不解。
“什麼藥中有毒?”他随即垂眸看了看手中的藥碗,聲音一頓,“你是說這藥有毒?”
她竟忘了,此時的燕君堯如何還能記得從前之事。
薛阮搖了搖頭,伸手接過碗,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
窗外扶風吹得她鬓間的發如柳絲飄散,燕君堯越過木桌将窗合上。
“去樓上歇着吧,别着了風。”
他将她照顧得體貼入裡,事無巨細,全然不像一個曾是錦衣玉食的貴胄公子。
薛阮于樓梯上回首,正瞧見他拿出那本書冊,逐字記下她喝藥的時辰。
從他進入客棧的第一日,便開始詳細記錄了她每日的症狀,服藥情況。
木制樓梯發出吱呀聲,燕君堯擡頭才發現她并未回去。
薛阮聲輕如羽:“你既真失了記憶,也該不記得我的。”
“為何仍願為我做這些?”
兩人的視線相接,是試探求證也是妥協接納。
燕君堯擡手輕按了下胸口,低聲回應。
“大抵這裡沒忘記。”
入夜,客棧燃燈如晝。
薛阮瞧着燕君堯将一對紅燭插上燭台,又看了看桌上擺着的酒菜,不禁開口。
“今日這是怎麼了,方淩做了這麼多菜?”
這些時日,薛阮都是獨自在房中用飯,故而吃得并不多,像今日這樣幾近成席的排場更是沒有。
桌上另附碗筷兩副,酒盅一對,隻見燕君堯坐在桌旁将酒倒滿,執起一杯遞給了她。
薛阮沒接,而是凝眉看着他:“你忘了我染了時疫?”
然燕君堯仍是舉着杯,索性将她拉到身邊坐下。
“我沒忘,但今日是初九。”
見她神色迷惘,燕君堯将酒杯放到她手中,似哄似誘般将她的手腕繞過自己的臂彎。
“洞房花燭沒有,我們總該喝一杯酒。”
似乎怕她介懷時疫之事,他刻意别過頭才掀開面巾将酒喝下。
薛阮端着酒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她略一沉吟,尋了個借口。
“我記得那方子裡有一味藥不宜飲酒。”
兩相交疊的手臂有種難言的生硬,燕君堯緩緩收回手,垂眸将酒杯放回去。
“是我疏忽。”
眼中的失落就如青梅藏不住的酸,薛阮無法視而不見,卻也不能有所回應。
桌上一應是她愛吃的菜色,燕君堯隻管為她布菜,然竹筷放在她手邊,她始終沒動。
燕君堯收起酒杯酒壺,默默起身。
出得房門,他挺直的肩背緩緩卸下力,連帶着腳下步履也變得虛浮。
他已一整日滴水未進。
樓下大堂的角落有幾張拼桌而成的床鋪,燕君堯和衣躺下,眸中空空。
須臾,客棧門被敲響,方淩在外喊了他幾聲。
“晨起聽你一直在咳,你沒事吧,用不用我單獨為你熬些粥?”
燕君堯将手臂擋在額前,閉上眼舒了口氣。
“無妨,你不必擔心,去照顧朱染姑娘吧。”
今日一早方淩得了消息,對街朱掌櫃一家也糟了難悉數病倒,他急得四處打轉,坐立難安。
最後隻得開口跟燕君堯說想去瞧瞧。
他不敢告訴薛阮,但又不得不去。
燕君堯讓他寬心,自己會在這守好薛阮。
此情此景,兩人倒有些同憂共患的意味,故而夜裡方淩想起早上他青白的面色,才來問了問。
翌日清晨,天方微亮,燕君堯已接到潘仁送來的藥。
“現下藥材緊缺,這些日子附近城鎮找遍了也隻得這些。”
燕君堯颠了颠紙包,大抵有兩日的量。
“我知道,辛苦了。”
不過一夜,他的聲音變得暗啞沉悶,潘仁借着仍舊灰蒙的天光,看到他眼底的青灰。
“主子,您……”
樓上傳來細微的聲響,燕君堯擡手止住他的話。
“這藥薛阮姑娘已吃過幾幅了,這些您用了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