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凜渾身緊繃,手臂的肌肉紋路像刀刻似的,話音剛落,這雙強有力的手臂便拽住了霍永的手,搭在自己肩頭,反手拽住另一隻手,起身的動作很穩,微微躬背,兩手緊緊把人托住。
“你這傻孩子……”霍永無奈歎道。
邱凜跨過地上重疊在一起的屍體,快步走出書房,來到幽暗的走廊。
霍永真的很想看看。
看看邱凜,記住他的樣子。
他确信自己這輩子殺了這麼多人,做了那麼多錯事,造下太多的孽,像他這樣罪孽深重的人,即便死了,也一定會到地獄走一遭。
他想再看邱凜最後一眼,那樣一來,就算到了地獄,他也還有念想。
很多年前,他看過一本書,那是一本半路出家的老和尚寫的野書,機緣巧合下被他從地攤上買來了,書裡詳細描寫了十八層地獄的場景,他看過之後很害怕,不是怕到地獄贖罪,而是怕贖罪之後再去投胎,這一世就算是白活了。
因為他會忘記所有前塵往事,可他不想忘記。
他怕忘記。
臨了臨了,到最後他恍然發現,最怕忘掉的不是過往,而是站在他過往裡的人。
他看着邱凜長大,看着他成人,看着他一步步變成如今的模樣,霍永忽然覺得自己真是沒用,都要死的人了,還要繼續拖累他,已經二十八年了,早該放手了。
“邱凜……”霍永沙啞開口。
邱凜應了聲,沒回頭。
“帶我去機密庫吧。”
邱凜腳步一頓,停住了。
不久前他差點被炸死在那,好不容易才回到這裡,霍永卻叫他回去。
他難以預計那附近還有多少炸藥,也不清楚陶螢現在是死是活,萬一人沒死,再一次故技重施,他很難保證自己還能活着離開。
邱凜沉默的繼續往前走,越往前走,下屬們痛苦哀嚎的聲音就越近,霍永看不見四周的慘狀,也聽不清凄慘的叫聲,就算是近在咫尺的邱凜,他也要湊近了才能聽清一點點聲音。
但他身體的知覺還在,他感覺到邱凜在繼續往前走,似乎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于是他又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道:“那就放我下來吧。”
話音未落,邱凜忽然拔高聲音吼道:“霍永,你不要逼我!你明知道我辦不到……”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年,他二十歲了,第一次偷喝果酒結果醉倒,醒來後霍永很生氣,叫他滾出暗河,從此以後再也别回來,他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但霍永就是執意讓他走,最後是他當着霍永的面打算自刎才打動了他,同意他繼續留在這裡。
他那時候不明白為什麼,現在依舊不明白,他不知道霍永為什麼一定要去機密庫。
那裡面不就是一些被養在玻璃倉裡的死屍嗎?
長得一模一樣的死屍,不知道被養在玻璃倉裡多少年,光是看着就讓人惡心。
還有,他分明已經說過,機密庫發生了爆炸,現在那裡就是一片廢墟,他真的不明白,難不成那些廢墟底下掩埋的東西,對他來說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霍永劇烈咳嗽了幾聲,随後啞聲說道:“我不想跟你……死在同一處。”
不鹹不淡的一句話鑽進邱凜耳中,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寒意直沖天靈蓋。
不想跟我死在同一處,意思是想跟那些死屍死在同一處嗎?
他轉念一想,随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愧疚,他能聽出霍永此時已是強弩之末,能感覺到背後的涼意越來越清晰。
那是霍永口中流出的血,浸濕了他的後背。
“好,”邱凜回頭,柔聲道,“我明白了。”
地面上警笛聲遙遙傳來,正在埋頭挖坑的兩人從土坑裡爬出來,眺望遠處。
“警察怎麼來了?”張闊看向身旁的人。
陶源緊攥着手裡沾滿泥土的鐵鏟,低頭看幾米高的坑洞,不禁蹙起了眉頭,心裡隐隐冒出不好的預感。
另一邊,陶螢幫媽媽系好安全帶,随後繞到駕駛座,将引爆器的範圍調到最大,按下的瞬間,遠處北城高中的後山全面塌陷,一時間,地動山搖,以後山為中心,附近所有城區燈光熄滅,寂靜無聲。
陶螢利落發車,朝着相反方向飛快駛去,坐在後座的中年男人擡頭看她,眼神裡充滿了擔憂:“無證駕駛是違法的。”
“我知道,”陶螢目視前方,語氣平淡,“不然你來開?”
“還是你開吧,我不會。”男人收回目光。
陶螢勾起唇角,低聲道:“放心,我練了整整一年呢,不會開到溝裡去的。”
男人低下頭,在黑暗裡輕輕握住了妻子的手,再擡頭時,眼中已然沒了擔憂,徒餘平靜。
車開出去很遠,陶螢忽然擡眼看向後視鏡,鏡子裡,媽媽歪着腦袋靠在男人肩頭,某一個瞬間,她幾乎以為媽媽其實是在睡覺,但她很快收回視線,冷不丁說了聲謝謝。
男人怔愣片刻,淡淡一笑:“你是我女兒,救你是應該的。”
陶螢的聲音立刻冷了下來:“是麼,我倒覺得你隻是為了贖罪而已。”
贖罪……
男人沉默了。
沉默即是默認,陶螢向來如此判斷,她一點兒不覺得可惜,更不會失望,因為她很清楚,這個人永遠不會成為她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