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夜所做的那個夢,原來還有後半截。
隻是後半截,比起開端還要壓抑。
謝胧沉溺在夢裡,幾乎醒不過來。
直到窗外響起幾聲梆子,她才驟然從夢中驚醒,伏靠在枕頭上大口大口喘氣,渾身早已被冷汗浸濕,渾身無力地不自覺顫抖。
她感到一種有心無力到極緻的恐懼感。
謝胧從床上起來,摸黑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氣咽下去。
才終于覺得靈魂落在了地上。
夢裡,她被姨母割了舌頭、斷了手筋,賣給了人牙子,卻被韓修文暗中買下,将她悄悄養在外頭的院子裡。他大言不慚,訴說着對她的愛意,承諾着往後如何補償她。
謝胧隻覺得惡心。
她廢了好大的努力,才逃了出去。
卻落入了另一處虎狼窩。
秦王看中了她的臉,将她安置在自己的私宅中。唯一的幸運,大概是秦王手底下出了些事情,一直都沒能來私宅,使得謝胧膽戰心驚卻安安穩穩過了段日子。
然而,養在秦王私宅的那些女人卻不是好相處的。
打聽出她的身世之後,便肆無忌憚起來。
磋磨下人的手段,如流水一般用在她身上,恨不得将她挫骨揚灰。
後宅對付人的手段,看不見血,卻比淩遲還要令人折磨。
謝胧從前性情有多明媚天真,後來便有多麼消沉麻木。起先還覺得恨、苦、痛,到了後來,隻覺得疲倦,呼吸變得沒力氣,入睡成了折磨,更不消說飲食。
她沉默得像是一個天生的啞女,又比啞女莫名更安靜一些。
在夢裡,謝胧能清楚明白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
她偶爾閑下來,坐在日光下。
竟覺得稍稍提起精神,為了還沒報的仇活下去,都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她果然病得要死了。
她整日都在睡,整日都困,整日被夢魇折磨。
最後終于死在一個滴水成冰的冬日。
這段夢境,卻并未因她死去而抽離。
謝胧的意識盤桓在院子裡那棵青梅樹上,她坐在樹梢,看着院内春秋流轉,而她怎麼也離不開這座四四方方的院子。
隻能聽見衆人細細碎碎的閑聊,偶爾夾雜幾句外頭的事情。
時日久了,謝胧便知道。
她生病時所謂好心婢女為她取的藥,其實早被人下了微量的砒霜,隻是為了送她一程。
又比如,秦王如今在朝中位置越發尴尬,這才不敢涉足私宅。
可這些事裡,從未有人提起謝家。
随着時日過去,好像這世上從未有過蒙冤而死的謝家幾十人。
他們死了,便這樣不輕不重死了。
直到某日午後,私宅内忽然人仰馬翻,幾列官兵闖入進來,将所有人都圍住。這陣喧嘩沒有持續太久,所有人都被關到前院屋子裡去,後宅反而清冷下來。
謝胧坐在青梅樹上,愣愣發着呆。
沉重的木門被人推開,一陣清風順着門外吹拂而來,青梅樹簌簌輕響,零落一地樹葉。
青年身着朱紅官袍,廣袖也被風吹得翻卷。
他眉眼有些不符合年紀的沉寂,古潭般冷清地朝着青梅樹看來,長長的影子拖曳在他身下,越發襯得他清瘦的身形格外蕭索。
謝胧不自覺看他。
像是看到了同類,很少有人和她一樣沒有生氣。
可她現在已經死了,倒也理所應當。
聽那些人說,齊郁的仕途不是十分順遂麼?
少年進士,及冠相公。
天底下,沒有人有這般殊榮了。
齊郁轉過身,又合上那道門。
他挽起袖子,手裡竟然拎着一把鐵鍬,徑直朝着青梅樹走來。
謝胧看着他在青梅樹下挖起來。
一鏟又一鏟。
他起先挖得風平浪靜,到後來氣息便不穩起來,握着鐵鍬的手青筋畢現,仿佛在顫抖。
等到土裡裸露出點點白骨,他手裡的鐵鍬滑落下去。
連帶着齊郁都好像都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坐在土堆上,目光幽深地看着那些白骨,像是隔着白骨在看什麼。謝胧就和他一樣,呆呆坐在樹枝上,任由陽光和風落在自己身上。
齊郁最後小心翼翼挖出了整具完整的白骨。
他脫下自己的衣裳,将白骨收攏好,裝入準備好的木匣中。
這才看向那棵青梅樹,低低呢喃了句什麼,轉身離去。
謝胧死後,聽覺反而敏銳了不少。
風向她吹來,她便清晰地聽到了齊郁嗓音壓得很低的那句話。
他說:“謝師妹,我來帶你回家。”
謝胧很想家,想了很多年。
她下意識跳下青梅樹,追着齊郁的背影而去,想要問一問他,她的家怎麼才能回呢?她活着的時候再也見不到阿爹阿娘,如今她已經死了,為什麼也沒辦法與他們團聚?
謝胧第一次,穿過了這座囚禁她多年的院子。
京都四處變化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