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弢鼻子一抽,道:“小雨,還是我來吧。”
他才要上手,被小雨攔下。小雨胸腔哽結着,眼裡全是血絲,冷冷盯着程子弢道:“你别動他,我要救人。”
程飛認小雨作了義女,程子弢本想以兄長之名來勸她,卻不好開口。
還怎麼救,這情況,别說是她,就是文天素在,也很難救回來。天下哪裡就真有起死回生之術呢。當初吳青心髒受傷,是文天素在極短的時間内就着手救人。喬卓然從受傷到現在,已有半個時辰,他身上的血早就流幹了。
文天素雖然死而複生,卻是活死人的身體。他先前聽陳敬之講過,活死人身體最後會枯竭石化,最後徹底死亡。
程子弢默默推開小雨的手,低聲道:“我來吧。”
“你想做什麼?”小雨用力推開他,“你别妨礙我救人。”
小雨這一用力,程子弢胸口的傷裂得更痛,他忍着痛,沒發出聲音,撇開眼神不去看小雨那血紅的眼睛。他心想,怕是又瘋了一個。
小雨和文天素之前生了嫌隙,他略有耳聞。在這麼一群光芒萬丈的人身後,總顯得自己何其渺小。于是心态上,總有種超越的假想,在每一次被現實打趴下之後,心靈受到的創傷是無以複加的。他們如是,小雨亦如是。跌跌撞撞之間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跟自己情形相似的,以為可以引為知己互訴衷腸,奈何,蹉跎于現實,最後反平添了芥蒂。
所幸,他們遇到的那一群人,都那麼真摯善良。即便喬卓然誤入歧途,終究還有那麼多雙手在拉扯着他。
即便是小雨曾響過背棄文天素,最後還是一步一步活成了文天素。
普通人和天才的距離,終其一生的努力,無論如何也趕不上。行吧,瘋了就瘋了,不瘋更難受不是。情到深處,無可奈何。
程子弢捂着胸口,他不禁想起去年在北海差點被凍死時,救他的那個姑娘。他從懷中摸出那串狼牙瑪瑙項鍊,憨憨一笑,又塞回了胸前。
或許,他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是明月吧。胸口悶痛,程子弢倒不矯情,自己換了藥。
小雨這廂已将喬卓然身上所有箭镞取了出來,程子弢便在旁給她遞水和藥。小雨道:“你去外面看看情況吧,這裡不需要你幫忙。”
“之前天素救吳青的時候,就需要人在旁打下手……”程子弢說罷即捂嘴。
小雨也沒說什麼,便吩咐道:“取一包麻沸散熬了。”
是真要救人……程子弢看了眼毫無血色的喬卓然,靜靜躺着,沒有一點生氣。他咬牙道:“我這就去。”
徐傑順利接管江甯,原江甯巡撫畏罪潛逃,江甯暫時恢複平靜。他立即着長子天鴻請了名醫過來,不過這些名醫看了都隻搖頭,程子弢道:“一切聽從文大夫的安排,她可是天下第一神醫的妹妹文天雨。”
幾名老大夫聽聞是天下第一神醫的妹妹,又見其手法精到,都感歎不已,也不倚老賣老,忙忙打下手。
别人不知,文天素的名聲在杏林卻是如雷貫耳的。
衆人各司其職,小雨也漸漸從悲傷中緩過來,恢複平靜。冷靜下來道她手法越發快速。喬卓然氣脈全部封住,又被灌了麻沸散,最後便是拔出體内的箭镞,然後修複受傷的心髒。
其實氣脈封住,人已經進入假死狀态,本不需麻沸散。隻她想盡量減輕他的痛苦,姐姐說過,人在昏迷的時候,意志較強的人其實是有感覺的。
補心之術,她見過姐姐用過,姐姐也說過,人可以換心,但風險極其大。
她知道,隻要姐姐說過,便有可能實現,奈何她不敢嘗試,不敢拿喬卓然來練手。最穩妥的法子,還是用藥補心。
小雨腦海中滿是姐姐的手法,她的手忍不住顫抖,她還是竭力控制着。姐姐說過,人隻要有一口氣,就有活的可能。
眼下,即便她懷疑自己的手法,但她始終是相信姐姐的推論。心可以補,人可以活。
她手中的尖刀順着喬卓然的胸口的傷口劃開,刀入得深,卻并未流血。恰似人剖開魚肚子洗盡之後,就不會再出血一樣。
左右那些老大夫看了都忍不住吸冷氣。
燭台晃動,程子弢取了風屏擋住,火光稍穩。
喬卓然的胸口被割開之後,便能看到白色的肋骨,肋骨之下血肉模糊。這是内髒出血所緻。小雨用刀片剔開黏膜,将充斥在胸腔中的血塊都清理幹淨。
喬卓然的心髒已被戳破,小雨上了藥,再用秘制的藥線将心上的傷口縫住。
她滿腦子是天素的影子,是天素給她講人體肌理,給她講心髒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是氣血的中樞。
她問,那腦袋呢?
姐姐說,腦袋是發号施令的地方,即人的思想情感和記憶所存在的地方。
她問,那些東西為何存在于腦海之中。
姐姐說,人體構造十分複雜,人腦就像一面鏡子,映照着天地萬物,于是有了思想,有了記憶。
她又問,人體是大腦重要,還是心髒重要。
姐姐說,一樣重要,大腦是思想中樞,心髒是氣血中樞,人體所有器官各有功能,缺了任何一樣,都難以存活。
父親死後,她和姐姐相依為命。姐姐遭遇金州之劫,她才真正的獨立活在這世上。
其實,也不是獨自生活着,而是她心底,一直住着一個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她腦海中重複過千遍萬遍。隻可惜,她們之間沒有什麼因緣際會。直到後來意外中救了程飛将軍,若梅非要她一同回長安,她記得,她當時又激動,又害怕。
激動于有機會見到那個人,卻又害怕見到那個人。
好巧不巧,她進宮那次,偏巧就遇到了。
時也,命也?
或許冥冥之中,卻是有種宿命的東西将人生裹挾,為何偏偏又有今日這結局?
四周昏暗的燭光透過銅鏡照着傷口,給那些血和擦血的棉布都蒙讓一層暗黃。視覺所見像是鏡花水月,被禁锢在沒有月的夏夜,落寞而蕭瑟。
房内除了小雨的手挪動那些物品發出的聲音,就隻剩下外間煮藥和腳步走動的聲響。
血腥氣息和藥味攪合在一起,充斥在整個房間。不過大家都是見過許多血腥的人,早已習以為常。
小雨有條不紊,手法非快,縫補了心口的傷,又清理了血塊。
幾個老大夫啧啧稱奇,卻也不敢大聲說話。小雨的手晃動飛快,程子弢早将油燈全部換成蠟燭照得房内通明如晝。所有人都沒閑着,清點藥材的清點藥材,救人的救人。
程子弢最後無所事事,便去找徐傑,徐傑命兩個兒子在外安頓,正巧也過來。他看了眼程子弢,又望了望房内,稍許将目光挪回來。眼神似乎在問程子弢,裡頭情形如何了?
程子弢直搖頭,喬卓然的情形如何,他再清楚不過。隻不過小雨要救,他也不好說什麼。
房内的血污漸多,小雨的手法飛快,她自己或許看不見自己此時的模樣。旁邊的大夫卻連連點頭稱贊,不愧是天下第一神醫的妹妹。
盡管大家都不看好,但作為醫者,最不能做的就是放棄。
人命就是一口氣的事,若是連醫者都放棄了,那病人便永無回生之機。
外間,徐傑望天一歎,心頭沉沉。永甯三年的三鼎甲,那一輩羨煞天下多少才人志士。徐傑不才,是永甯六年的進士出身。初在刑部比部,頗得戶部尚書楚睿卿的賞識,後調至戶部倉部。他略微年長于楚睿卿,後來楚案爆發,牽連極廣,他也是受牽連之人,再也無心過問朝廷之事。
“十三年了……”徐傑再度長歎。
“什麼十三年了?”程子弢那時也才十多歲,總是稀裡糊塗的,對那一場血腥記憶十分模糊。他并未想到楚家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