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伏在城外的楚天朗始終按兵不動，而另一廂，百十來人騎馬沖奔過來，守城士兵大叫：“有人攻城了。”

鄭偉業轉身一看，竟然是程子弢。

程子弢飛身而上，小雨、徐天鴻、徐天鶴幾人亦飛奔而上。

箭矢如雨，幾人奮不顧身。鄭偉業與程子弢厮殺，小雨剛飛上城牆，便見被刀和長□□住跪在地上的喬卓然……

她手中的暗器絲線一拉，如雨銀針飛灑開來，刺向周圍那些将士。

徐天鴻徐天傑兩兄弟手中亦有暗器，他們打開城門，遠處的楚天朗見勢，揮手道：“攻城。”

所有士兵退散開來，進來的百十來号人手中皆有暗器，百發百中，周圍士兵應聲倒地。

楚天朗飛身而上，與程子弢同時對戰鄭偉業。

鄭偉業不防程子弢手中的暗器，眼睛被刺瞎了一個。忽而一目失明，令他十分不适，内心的煩躁油然而生。

楚天朗趁機找到破綻，往他腋下一刺，手中的劍一挑，他的手臂被削飛。

楚天朗迅速縛住鄭偉業，程子弢手中的劍一揮，一顆人頭滾落。程子弢提着鄭偉業的頭顱正要高喝，卻見喬卓然那廂，無數飛箭射向他和小雨。喬卓然的身體被刺得跟刺猬一樣。

楚天朗提着頭顱高喝：“江淮都統鄭偉業謀反，已就地正法，其餘受其蒙蔽者，即刻繳械，速速與我讨伐倭奴。若不降，一律誅九族。”

起初還有人反抗，楚天朗的兵馬一湧入，衆人頓時傻眼。不知道兵馬到底多少，隻得繳械投降。

小雨扶着被萬箭穿心的喬卓然，默然無聲，淚落如珠。

自當初生了嫌隙，小雨也從未忸怩，後來知道姐姐心中大愛無疆，希望自己真的能走上那條路。

三年來，她也算救過無數人，看淡了生死。可眼下，怎得就這麼想哭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傅之孫，她隻是沾了姐姐名聲的小醫女。從前是她虛妄，所以她放下了。為何，眼前卻又放不下呢。

程子弢踢開那些擋着的人群，本來不想打擾他和小雨，還是過來将人扶住，給他喂了粒丹藥，道：“快走，救人……”

以小雨的能力，根本沒法救活。天下隻有一人能活死人，便是姐姐。

小雨泣不成聲，喬卓然亦落淚，低聲道：“小雨，子弢，金州之事，我罪無可赦。即便你們寬容我，可在我心底，終究知道自己是錯了。對不起啊，這一年多，我或着其實很累很累，我當初希望陳家姐妹殺了我，後來我希望程若梅殺了我，敬之殺了我，再後來，我希望李珺珵、柳文暄，或着程飛将軍殺了我，可是，誰都沒想過要取我的命去讨一個公道。就連李珺珵，那麼愛天素，他也沒有為天素殺我。你們越是偉大，我内心就越煎熬。舉世清朗，就我最渾濁最邪惡最龌龊。所以今日，我知道我很難回去，可我還是毫無怨言。”

程子弢道：“數日前我夜襲鄭偉業，手下的人幾乎全軍覆沒，幸而被孔大人的人所救，後來遇到小雨，她救了我。”

喬卓然還要說什麼，程子弢堵住他的話，道：“其實江大人和孔大人料到楚天朗不會及時出手，所以同時飛書去了餘杭和孔大人的暗線。路上遭遇了倭寇，來晚了些。”

“其實我死了，也算死得其所。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喬卓然此時内心反而平靜了，本以為孤獨地死在亂軍叢中，最後卻見到了最想見的人，他低聲向小雨道：“對不起啊，終究是我心中有愧。負了你……”

“你别說話了，小雨肯定會救活你的。”程子弢看看泣不成聲的小雨，又問了句：“對吧小雨。”

小雨淚眼模糊，眼下局勢如此，她也隻得點頭。

楚天朗殺了跟随鄭偉業一同叛亂的主要将領，千夫長以上全部被殺。抽調一萬五千将士分撥插入隊中，直奔松江去。

喬卓然遍體鱗傷，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身上的箭橫七豎八，他因失血過多，扶到房内時已徹底昏迷過去。

小雨不是沒見過慘烈的場景，手臂被削掉的，腿被炸斷的，腸子被從肚子上拉出來的……

也不是沒經曆過死亡。姐姐曾經身死，她也經曆過。

然眼下，她的心痛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之前姐姐死，她是心沉重到窒息，此時，她隻吓得渾身發抖。

喬卓然嚴重的不是身上的傷口。他的心髒處中箭，血從傷口裡湧出來，紮了針封住血脈也止不住。

恐懼在黑夜中蔓延，生命在火光躍動中流逝。

想抓住什麼，卻根本握不住的無力感。

她該怎麼做，怎樣才能救下他的命？她在心底一遍遍問自己。

止血，但好像止不住。

縫合傷口，但必須清理内傷。

她該怎麼做？

小雨手頭慌亂打顫，隻得右手握着左手，右手指甲用力地掐着左手手臂，讓自己停止顫抖，保持冷靜。

須臾，她手上都被掐出許多指甲印。

程子弢抹了一把淚，道：“你不要緊張，先盡力想法子救治。”

其實他也知道，這種情況即便文天素在，也未必能救。

小雨直搖頭，她并沒有更好的法子，更不能起死回生。

喬卓然此時失血太多，需要生血丹。眼下手頭沒有藥材，她需要用現有的藥材想一個盡量可行的法子。

當初在雨霖嶺，她記得姐姐曾為吳青補過心髒，吳青昏迷十多年之後就醒了。眼下情況比當時更糟，她一直在想，若是姐姐，她會怎麼做。

程子弢在北境征戰一年有餘，他也見過許多生死，知道這情況，基本是沒戲了。

此時，喬卓然面色已然泛白，而小雨似乎太過緊張顫抖得厲害，這情況，想要救，就更難了。

程子弢莫衷一是，他先前中毒舊傷未愈，和鄭偉業打鬥之後，傷口裂開，身上痛得很。可比起傷口的痛，似乎心頭更痛。

喬卓然這厮少年時樣樣比他強，文暄和敬之兩個家夥又自成派系，從來不帶着他玩。敬之那小子打小聰明，沒少給他挖坑。好幾次是喬卓然幫他解圍。他後來也識趣，就不怎麼找敬之的麻煩。

幾個人之中，他性格跟他們最不同，但他覺得自己也不算笨吧，隻不過他們都太聰明罷了。後來喬卓然告訴他，每個人有每個人長處，不必要拿自己的短處跟他們比。

他傻傻問：“但是我的長處也不及他們，怎麼辦。”

“那就好好學，從現在從當下開始改變。或許這一生我們永遠追不上他們的背影，但是，隻要努力，追一追，有機會跟着他們的背影，不也很好。”那一年，喬卓然才十三歲，跟個小大人似的。

金州之戰，因喬卓然之故，他父親和手下五萬将士幾乎全軍覆沒。那時候，沒有誰比他更想殺了喬卓然。眼下，他要死了，他内心怎麼這麼痛呢？一點也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

“嘶……”程子弢垂眸，胸腔上的傷口因為喉嚨哽結扯得生痛。未過多久，血便從衣衫裡頭沁出來。他低聲道：“給他儀容清理下吧，這家夥老愛幹淨了。”

人之将死，功過相抵，來人間一遭，就為他留最後一分尊嚴吧。

腦海中晃出無數影子，他劍術多是在他指導下練出來的，看問題，待人接物，很多時候也都是他在提點。

這樣一個人，若是成為敵人，确實很令人心痛。

遭受過背叛，也感受過他的悔悟。按說，很多事應該也看淡了，尤其是生死。

不知怎的，眼下這情形，着實教人有些難以釋懷。

小雨顫抖着給喬卓然取身上的箭，動作很慢，她身體幾乎麻木。程子弢看在眼裡，他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人的身體在受極大刺激之後，會有應激的反應，呼吸急促，身體不受控制。

而小雨又是内心極其要強的人，雖然不說什麼，卻總是在心底憋着一股勁兒。于喬卓然的感情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