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長安城燈火璀璨如晝。
老百姓栖栖遑遑數月,到了此時,家家戶戶還是很想過一個好年。仿佛在融融燈火裡,可以将心内的恐懼都驅散,要在今夜迎來光明,照亮餘生。
隻是跟往年相比,街坊間人還是少了許多。
爆竹聲依舊,嬉笑卻淡了。
街上沒有四處玩耍的孩子,坊間也沒有吆五喝六的熱鬧。
宮中,大紅燈籠高高挂起,燈籠裡頭點了七盞蠟燭,恍恍惚惚,将宮牆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上。侍女們往來絡繹,影子亦被這燈火拉得細細長長,在宮牆和地面的交接處被折疊成一個攲斜的怪形。
這樣的燈火,雖如往年,人們心境終究大不相同。
喁喁私語從屋内窗間傳遞出來,細若蚊蚋飛鳴之聲。屋内的火光從瓦縫裡漏出來,老人們圍爐而坐,臉上終究沒有笑意。
此時的長安,和曾經的長安,終究不一樣了。
軍候府裡,瘋瘋癫癫打鬧了半日的陳儀被魏夫人綁在椅子裡,好容易才給他換了一身衣裳。
陳儀的頭搖晃得像上了簧片似的,口裡流着涎,将寶藍色的新衣打濕了一大片。
陳府裡下人雖走了不少,卻還有一些因留得久的,不能放走。
魏夫人抹了一把眼淚,又拿着帕子給他擦嘴角流出來的口水和衣衫上的污漬。曾經的花容月貌,早被歲月摧折得滄桑不堪。她擦了半晌,無濟于事,最後無奈央求似的道:“你醒醒吧,再這麼下去,我也該瘋了。”
三三兩兩的下人都低頭不語。真心希望陳家能沉冤昭雪的,似乎也已經失望。那些被人買通的細作,也為這沒日沒夜的監督這瘋子感到無趣。
大家心思各異,看着陳儀這樣的一品上将也落到如此地步,其他小民,生機安在?
“聖旨到……”外頭忽然高喊一聲。
馬蹄聲絡繹于耳,整整齊齊在軍候府外立了一片。
魏夫人扶着陳儀,急急忙忙迎出來,跪接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陳軍候護國有功,忠君愛國,堪為臣民表率,賜亢龍劍一柄,以護國安,欽此,請陳儀将軍即刻入宮,共聚宮宴。”
魏夫人面帶愁容,她看了看陳儀,又看了看宣旨的安公公,面露難色道:“安公公,我家将軍如今已是這般模樣,恐入宮多有不便。”
安公公彎腰笑道,他細細打量了陳儀一番,道:“陳将軍也是受了冤屈才如此,這些時日聖上精神大好,今日宮宴上,已恢複如常了,陛下說要當面赦免陳将軍的冤屈,或許就好了。”
魏夫人眼眶紅腫着,全然不似先前那般雍容華貴。
“将軍,夫人,請吧。”
魏夫人颔首,扶着陳儀上了馬車。
守在陳府外的侍衛圍攏過來,攔住安公公等人的去路。
起首的人是個身材極其魁梧的軍士,李承琪的親信,他在馬上,似無下來的意思,居高臨下看着安公公和陳儀。
安公公笑嘻嘻道:“哎喲,這不是熊渠衛的黃将軍嘛,老身記得您是在燕王殿下麾下當差,怎的今日這是到陳将軍家來拜年了”
來人是黃駿。
大年三十,這年拜得有點早,衆人都聽得出安公公的意思。
黃将軍沒走的意思,高頭大馬攔住去路。
不刻,一輛青色的馬車也過來,車内人撩起簾子,是孔懷璋,孔懷璋看見黃将軍攔着手持亢龍锏的陳儀,笑着搖頭道:“黃将軍可知這亢龍锏的來曆麼?”
黃駿冷着臉,若是沒有孔懷璋,他大可将安公公一起攔下,以陳儀盜竊亢龍锏的名義将陳儀就地斬殺。但孔懷璋這人是李承瑭的人,在朝中是有名的冷面菩薩,若是将他牽扯進來,怕是反而壞了淮王的大計。
孔懷璋放下了簾子,徑自驅車走了,全無插手的意思。
“黃将軍可知這亢龍锏的來曆麼?”瘋癫的陳儀對着黃駿搖晃着亢龍锏,不知是心虛還是害怕,黃駿一時跌落馬下,忙換了個姿勢跪下,道:“小的冒犯。”
亢龍锏上可斬暴君,下可誅佞臣。隻要陳儀現在想殺他,他除非想死,否則,未必打得過陳儀。他雖瘋瘋癫癫,身手未必受影響。何況,若是裝瘋賣傻,那他必死無疑。
安公公沒和黃駿計較,道:“扶陳大人上車吧。”
黃駿還跪在原地,左右要扶他起來,不知怎的,他猛然将扶來的手一甩,呵斥道:“滾開。”
方才看到陳儀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他是陳儀帶出來的,他忘恩負義……
适才某個刹那,他幾乎可以确定,陳儀是裝瘋的。
若是陳儀真裝瘋,他這以後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黃駿飛身上馬,打馬往宮中疾馳而去。
宮宴上,許久沒有露面的長公主坐在皇位之下。喬太傅坐于左首,四皇子李承瑭坐在皇位右首。二皇子李承璎戍邊去了,沒回來,三皇子李承珙五皇子李承琪反而坐在李承瑭之下。
金晃晃的皇位空缺着,所有人的視線都無法從皇位上移開,最後卻落到李承琪身上。
左右隻有四個侍衛定神站立在皇位左右,手握刀柄,保持着戒備,仿佛随時要将觊觎皇位之人斫成粉齑。
明月和柳文暄徐徐入殿,二人向不遠處的長公主行了一禮,便和幾個出個的公主坐在一處。
随後孔懷璋也來了,坐在柳相之下。靈珠坐在承瑜和承瑾身後,她偷偷擡了眼瞥見坐在喬太傅之下的楚天朗,又羞澀低下頭,再偷偷擡頭看時,楚天朗依舊是目不轉睛看着她。她的臉立即羞澀得绯紅。她湊身向前與承瑜承瑾說了什麼,便和侍女離了席。
不刻,楚天朗也離了席。
靈珠走到回廊,屏退了侍女,拿着帕子扇了扇臉,她和這楚天朗本來就是相互利用罷了,心中卻一直突突直跳。當初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氣魄不知道哪裡去了,那楚天朗的眼神似乎能勾魂,她心底五味雜陳,感覺怪怪的。
在廊檐下坐了半晌,正要起身,忽而一個影子一晃,楚天朗出現在她面前。
靈珠正要轉身,被楚天朗拉住,她心頭猛然一窒。還未等她甩開,他随即就松了手。
他不知,靈珠在被他拉住那一刻,差點尖叫出來。
她實在害怕,這種被人強迫而沒有退路的感覺。
楚天朗亦覺自己冒失,忙退開一步,向靈珠揖手道:“是微臣冒昧了。”
明明是這一年來朝廷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他卻對毫無權勢的七公主自稱微臣,不管是出于真心還是假意,至少在靈珠看來,他有足夠的誠意。
靈珠既忐忑又不知怎的,有些激動。确切的說,是欣然。但她很快就将那抹幾乎要發芽的情愫打壓下去,他是她的仇人,他殺了她的哥哥,傷了她的親人,助纣為虐。
她眼前浮現起天素和白玉箫在她面前被萬箭穿心的情景,心底一時便涼了。她擡眼看向楚天朗,道:“大人不在宴會上,卻來此地,怕是不妥。”
靈珠的聲音夾雜一絲絲顫抖,楚天朗是高手,将她這種恐懼盡收眼底。
宮宴所在的昭和殿在外殿,平素大臣出入并無不妥。今夜是除夕,公主和一位大臣在此地私會,卻是不好的。
此時,柳思穎正打算偷偷潛去李珺珵的長慶宮,正要走,卻看到遠處廊下楚天朗和靈珠兩個相對說話的情景。她心頭忽而嫉妒起來,靈珠已失身,憑什麼能得到楚天朗的青睐,必然是騙了那個楚天朗。不行,她必須得找個由頭提醒下楚天朗。這世上的愛情,她沒得到的,誰都不配得到。
這麼一想定,她便行動了。
她急匆匆捂着肚子沖過去,哎呀呀的叫着,聲音向靈珠和楚天朗所在的回廊走去。宮中侍衛見有人驚叫,便跟過去。靈珠見狀,隻得匆匆走開。
楚天朗被封了軍候,負責除夕夜宮中守備,見幾個人往自己這裡來,他迎上去,柳思穎故作沒看見,狠狠地撞上去。
楚天朗身手敏捷,迅速躲開,柳思穎差點撞在柱子上。
幾個跟上來的侍衛過來,看見楚天朗,立即躬身行禮。
起頭的一個人道:“屬下聽見女子的聲音,便跟過來看看,不想是郡主。”柳思穎是個惹不起的主,侍衛們忙轉口問:“侯爺怎麼在此地。”
楚天朗瞅一眼柳思穎得意洋洋的樣子,心頭有些厭惡,向那幾個侍衛道:“退下吧,沒什麼事了。”
他亦負手準備走。
“楚侯爺請留步。”柳思穎聲音嬌媚,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誘惑楚天朗。
楚天朗的目标很明确,他需要和皇室建立聯系,而非和旁系。在他看來,長公主已經不屬于權力中心的人物了。而柳思穎,更是風評極差,這種人還是遠離得好。
楚天朗沒想繼續搭理柳思穎,隻是回身揖手道:“郡主,本候還需巡查宮中防備,耽擱不得。”
他微微一擡手,轉身離去。
“李靈珠已非白壁之身,楚候爺可不要被那表象給騙了。”柳思穎聲音不大不小,方才還未走遠的侍衛們将将能聽清。
哪曉得她話方才落音,楚天朗一個回身反手就掐住了她脖頸,将人從地上提了起來,冷聲道:“你若再敢傷害她一絲一毫,我定不饒你。”
楚天朗猛然将人往柱子上一甩,撞得廊檐下的大紅燈籠也跟着搖晃起來。柳思穎很快滾到地上,痛得說不出話來。
今夜是楚天朗負責宮中防衛,他想對柳思穎下手,簡直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