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八月十五,斷斷續續落了好些時日的雨方停穩。
千裡江陵一日還,也不過一日的工夫,便到達三峽。再往北,便是雨霖嶺。
岚煙出岫,天涵夢澤,水落魚梁。向北而望,被秋雨隐去的萬仞絕壁,是雨霖嶺的烏雲頂。
天素擡頭仰望,來去匆匆之間,早已是物是人非。
三日前,她取道巴河乘船至蜀江,再沿蜀江南下。到蜀江時,隻聽聞在河道上有一條被火焚燒的船,上面好多燒焦的屍體。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這幾日她已不再去想小雨的質疑。從前,許多事情她無法左右,沒有選擇的餘地。而今,身似浮萍,也不過是為了尋那一方安心之地。
天素攤開手掌,左手摩挲着右手。什麼是命運呢?命運隻在自己手中。這雙慣來拿針行醫救人的手,以後,怕是免不了要殺人了。
作為醫者,她從未想過要殺人。
指尖生出些秋的寒涼,偶爾驚夢回,恍惚忘記今夕何夕。
可是她明明記得,今日是李珺珵的生辰。
今日,明月也要出閣了。
即便先前截到蘇燕南的飛書說李珺珵已被逼到秦嶺一帶,她回到雨霖嶺,依舊是帶着許多僥幸之心。
他會躲避到雨鈴霖嗎?
她不知?
正當她欲向山林深處走去,身後一聲哨響,咻地一聲暗器飛來。天素迅速躲入大樹之後。
巴河的那條船被焚,便是有人跟蹤着,而且跟得還十分緊。
天素冷冷道:“三峽那般險地都未下手,你們以為在這裡能奈何得了我?”
“文天素,你至今還沒殺過人吧?”
是蘇燕南的聲音。
她飄然落下,還是戴着面具。
說來,天素至今未見過蘇燕南的真容,但她知道,這女子極擅易容之術。這一路來蘇燕南躲在哪個人堆裡,跟她接觸了多少回,她都不得而知。
“蘇燕南,你應該不是沈相的人罷?你是藤原的人?”躲在大樹後的天素低聲道。
蘇燕南戴着金面具,眼神一凜,哼了一聲,道:“你知道又如何?”
“不如何,我隻不過把這幾日收集你與貞子往來的書信寄給了長安的沈相罷了?我想,你的字,他應該認得。”天素語氣淡然。
倏忽間,大樹身嗡了一聲,緊接着是無數飛箭射向她躲避的大樹。
一顆有百餘來歲的樟木,樹幹粗壯,擋着紛紛而來的暗器。
饒是暗器鋒利,一時難以穿透這參天之木。
腳步聲四散開來,天素手中除了新買的傘,便隻剩下銀針了,若非匆忙趕路,她不至于連買把劍的功夫都無。
然蘇燕南跟來這裡,讓她更為确信,李珺珵一定也在此山之中。
相别的太久,相聚的光陰那般短暫,短暫得她都後悔,為何去年與他相逢時那般克制。
這一年,經曆了父親去世,帶着小雨從餘杭到嶺南,再入蜀中,最後又回到此地。
她的心頭反而比從前更多了忐忑。
身後再無屏障,以後每走一步,在眨眼之間便能将人生的所有悲歡離合都改寫。
是以,心頭多的是忐忑,多的是對一個人面對無盡未來的恐懼。
仿佛,隻有找到他,她才能找到活下去的真正意義。
如此想來,心頭蓦然一恸。
相逢,太難了。
一個人黑夜中走得太久,也是會心生懷疑和惶恐的。
天素眼中有淚,卻不忍落下。眼下,遠不是傷懷的時候,她需要脫身,需要保護好自己,然後排除萬難,跨越刀山火海,去尋那心中一方安歇之地。
手中無兵器,徒手與那些身帶毒兵器的人打鬥并不明智,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天素身影一幻,踏着樹枝飛離。
蘇燕南跟上,腳下踩着樹枝,卻見眼前之人越飛越遠,跟了半炷香的功夫,便不見人影子。
她落下來,後面那些殺手還不知落在哪裡。
蘇燕南呸了一口,躲在附近的天素手持銀針,倏然打過來。
銀針細小,蘇燕南避之不及,針已沒入她的心口。她心口猛然一痛,單膝跪地,嗆出一口鮮血來。
天素飄然落下,手持一支細竹子。
蘇燕南擡手看着此人身着素衣,纖塵不染,心頭生出無盡嫉妒。她知道,主人有令,不得傷此人性命。然主人眼下不在中原,她殺了文天素,屆時回複個失手,主人有能耐她何?
蘇燕南手中暗标疾快飛出,天素錯身,躲過。
蘇燕南另一隻手又飛出數枚暗刃,天素手中的竹枝順勢一接,輕輕一劃,暗刃沒入一旁的樹木之中。
好厲害的身手。
蘇燕南将恨意全然寫在臉上。
天素蹙眉,幸好她方才偷襲成功,否則贻害無窮。
哪怕受傷,蘇燕南手法仍然疾快。
“文天素,你難道不好奇這背後之人到底是誰麼?”蘇燕南說時,又打出數枚暗刃。
天素手持竹竿,再度借力,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竹竿挑住暗刃柄處。
蘇燕南又發出數枚暗刃。
天素飛身而起,手中竹竿接着一劃,借勢将兩枚暗刃打入蘇燕南的穴道之處,她整個人不能動彈。
作為大夫,她對人體的穴位太過了解,以至于随手一打,便能一擊而中。
天素淡淡一笑,道:“毒術很厲害,先前暗中給我下毒的人,便是你吧?”
她戴上了銀絲手套,扯了藤蔓,将封住穴道的蘇燕南綁在樹上,又将她身上的毒和暗刃全部取走,冷聲道:“你可以喊,反正你的人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
天素取下她的面具,這才仔細看清蘇燕南的容顔,面容清秀,也算得上是美人了。
她道:“我涉足江湖并不深,難道僅僅因為我是江大人的表妹,你便要對我趕盡殺絕?那位叫做藤原的人,主子并不是沈相吧?”
藤原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蘇燕南惡狠狠盯着天素,天素淡然視之。她道:“就因為那些殺手跟我說了白玉箫的事,你便趕盡殺絕?”
“生存之道,本就是弱肉強食。既受制于人,與畜生有什麼區别。何況是沒有完成任務的廢人。”蘇燕南幾乎是咬牙切齒。
狠厲的眼神無不昭示着人心中的兀傲之氣,終究是敗軍之将,不足言勇。
天素微微舒了口氣,殺人這種事,她并不擅長。她道:“我對你們沒有任何威脅。派這麼多殺手,實在不至于。”
“收錢辦事,哪有什麼至于不至于。江皓辰是你的表哥,陳敬之是你的義兄,這兩個人請你出山保護秦王李珺珵,你覺得他們會讓你活着嗎?”
江皓辰和陳敬之請她出手相助,天素也是從蘇燕南與貞子的密信中才知道的。
為何如此機密的事,蘇燕南他們會知道得這麼快?
江皓辰一向謹慎,若非十分信任之人,他不會開口。而陳敬之應該到長安沒多久,他們的見面,最可能是在宮裡。
天素蹙眉,皇帝身邊有細作……
“我不過是一個江湖郎中,保護秦王這種事,我也隻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盡力而為。說實話,能不能保護的了,我也沒底。你如此恨我,必然還有其他原因吧?千葉貞子之死,也未見你傷心難過,可見你殺我,也不是為了報仇。從巴中追到此地,難道真的就隻是拿錢辦事?”天素語氣中帶着輕蔑。她又繼續道。“錢财不足以驅使你這種清高之人。”
蘇燕南看着天素,冷聲問:“你是不是在尋楚天朗?”
終于還是沒忍住?想探她的底細。
天素的眼神并無波動,她早猜到,此人會拿這事挑釁她。餘杭飛書之事她便知是那藤原的圈套,當時她未上當,如今又豈會再落入此局?
天素看着她,笑問:“楚天朗又是誰?”
蘇燕南緊緊盯着天素的眼睛,兩人眼神相較量。
一個是凜冽尖銳,一個是平靜無波。
以靜制動,終究是天素更勝一籌。
天素目中毫無波動,她淡然問:“白玉箫的孿生兄弟的另外一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