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俊道:“殿下,眼下大雪,恐夜間路難行,要不等到天明再走?”
李珺珵搖了搖頭,道:“我們慢行一步,前線便有許多人要殒命。”
曹子俊鼻尖紅紅的,也不知是難過,還是凍的。
郭辭很想問曹子俊和郭偉是受什麼感召的,然眼下,好像不必多問。好像,自從出了玉門關,哪怕天寒地凍,大家心頭依舊熱血翻湧。
在嘉峪關時,百姓箪食壺漿迎王師的情形他們還曆曆在目。
領着他們五萬精銳的首領,是才滿十五歲的秦王殿下。
他新政的美名從關中一直傳到關外,老百姓都翹首以盼,希望來年新政能推行到他們這裡。果然,第二年當地新政實施,百姓們豐衣足食。當看到被風沙吹得已有幾分憔悴的秦王殿下時,老百姓趕路幾十裡,就是為了給秦王殿下的軍隊送些新收的糧食,甚至幾個雞蛋,甚至一籃子瓜果。
郭辭難道是被江皓辰說醒的麼?好像是,好像也不是。或許,他本也是心中藏着家國天下的,隻是在行路過程中走錯了路,後來終于天上出現了一顆明亮的星鬥,他才看清方向,也才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風雪欺人,郭辭和曹子俊都想勸一勸秦王殿下,隻是他說:“他隻是和每個普通的士兵一樣,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呢?或許他們家中老幼也在等着他們凱旋歸去呢。撇開皇子的身份,每一個熱血男兒,都有殺敵報國之心,他也隻是和許多熱血男兒一樣罷了。”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他們才想起,沈堅曾感歎為什麼他就沒有生出像李珺珵這樣的兒子?也沒能生出如江皓辰那樣的兒子。優秀的兒子都是别人家的。
“殿下,風雪實在下得緊,您從未來過北地,還是緩緩再啟程吧。”一名老将道。
“雪大概一兩個時辰便要停。這兩個月,我已适應了這般氣候。”李珺珵臉上手上的皮膚皴裂得不像樣子,好在他不凍手。
與碎葉城相比,長安都算得是南方了。
到二更時分,暴風雪真的停了。軍士們精神矍铄,眼中充滿光亮,好像跟着秦王,哪怕隻有八千人,他們也是這天下最強悍的軍隊。
風頭割面,李珺珵臨風而立,他向衆軍士道:“行軍兩個月以來,因我無戰事經驗,耽擱了大家的行程,今夜,隻能辛苦大家了。”
“我等誓死不懼……”衆将士高喝,氣勢震天。
他們知道,行軍兩個月,他們并不慢,從出長安城,各地百姓便夾道相迎。他們有的從軍多年,也未曾見如此盛況。
往年,各處都有百姓暴亂,他們也曾鎮壓暴亂的百姓。百姓對軍士的印象,好像不是很好,甚至背地裡稱他們為軍匪。
他們從前甚至覺得,保家衛國最後保的是一群刁民,何必呢?
而今,他們好像真切感受到,那些老百姓,也和他們的父母兄妹一樣,殷切的眼神關注着他們,送鞋子,送衣衫,大大小小,誰适合誰拿去。
哪怕以前跟着程飛出征,也不曾有這般壯闊的經曆。有這樣好的百姓,他們身上好像更多了三分力氣,恨不得即刻奔赴沙場,蕩清敵寇。
秦王所謂的耽擱,也是被這樣善良的老百姓所耽擱的,并不是他無戰事經驗。而他每走一地,便畫下詳細的地圖,詢問當地百姓附近水草情況,并親自查看。才滿十五歲的秦王,在為以後新政實施作鋪墊。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沒有人懼怕。
北風怒吼,地上的雪被風攪起來,在空中狂舞,跌跌撞撞,呼天搶地。
軍士們手持火把,休息了半日,尚算得精神矍铄。
李珺珵飛身上馬,忽有人來報:“啟奏殿下,吏部尚書吳文遠來了。”
“快宣。”李珺珵回轉馬頭。
吳文遠面頰凍得烏青,手上還有血迹,不知是凍傷還是跌上的。他胡茬眉毛上都堆了厚厚的積雪,身上都濺了泥巴。見了秦王,忙下跪道:“請殿下恕老臣來遲。”
這麼多天,他是怎麼從玉門關走到這裡來的。
年紀輕的士兵眼睛泛紅。
李珺珵跳下馬身扶起他:“快快請起。大人既已到來,明日随曹大人一同行軍,今夜先去休息。行軍中若與敵交鋒,切記審時度勢。”
“臣領命。”
李珺珵又向郭辭曹子俊幾人道:“郭都督,曹都督,剩下的具體計劃你們見機行事。”
衆将士下跪:“末将恭送秦王殿下。”
李珺珵打馬北上,雪停,月色分外皎潔。衆人才想起來,今夜是十月十五,下元日,寒衣節。
寒氣凜然,士氣卻慷慨。
不知誰唱起了《從軍行》: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不是西出陽關無故人,而是不破樓蘭終不還。樓蘭城早不複存在,将士們的豪氣幹雲卻從未泯滅。
他們行軍的速度很快,越往西,風雪反而比之前薄,借着月色,他們一夜便向南繞過博湖道到達輪台縣。
翌日天氣晴好,軍士們找了個向陽的背風坡搭鍋支竈,做了吃食。
遠方有鳴角之聲,狼煙袅袅,直入天際。
郭辭和曹子俊兩人不一日便能到達高昌城。敵方斥候必然發現了那些人的動向,估計是在集結着準備戰鬥。
李珺珵休息了兩個時辰,便帶着軍隊繼續進發。
喬卓然見李珺珵如玉的臉上滿是風霜之色,道:“殿下,您這般日夜不歇息,怕是身體吃不消。”
李珺珵擡手摸了摸胸前,隔着厚厚的铠甲,什麼也感受不到,那塊已經嵌進生命的天曦珏,給他無盡的力量。
也不知道,楚叔父和天兒到了長安沒有?
喬卓然見李珺珵眼中有光,隻拿了一塊馕遞給他道:“殿下多吃點東西。”
李珺珵接過馕,連啃了幾口,喝了一口水。擡頭看天色,晴光萬裡,士氣也高。此行必然大捷。
五日後,這支天降神兵出現在碎葉城,陳晉的部下看到那龍紋旗中間大大的“李”字,吓得幾乎失魂。龍紋旗隻有皇上禦駕親征才用,莫不是皇帝老兒來到這大西北了。
還沒等他集結軍士,李珺珵已帶着人攻城。
碎葉城這裡還有三萬士兵,李珺珵手頭隻有八千人。
他着五千人攻城門,裡頭安逸的三萬西戎軍士手忙腳亂潰不成軍,有些直接帶着細軟從西城口逃離。
西戎部族到底是善戰之屬,一萬多碧眼黃發的西戎人人高馬大,手持長戟,集結在碎葉城前,對李珺珵的軍隊形成包圍之勢。
碎葉城頭站着一人,漢人衣冠,甚是華貴,他睨着城下數千人馬,高笑道:“就憑你這黃口豎子也敢來取碎葉城?一個不留。”
霎時間短兵相接。刀劍相撞擊,發出猙獰的嘶吼。
李珺珵手持長刀,跨馬沖向敵陣,一時間連斬敵方數人首級。
城上之人喝道:“退開,放火矢。”
亂箭其發,敵我皆有中箭者。李珺珵一手持劍一手持戟,抵擋亂箭。
見城頭放箭之人越來越多,李珺珵與喬卓然交代了攻城事項,隻身飛上城門,方在耀武揚威的城頭指揮使吓得屁滾尿流,長喝:“豪奴何在,豪奴何在?”
頃刻便有數十個彪形大漢湧上前來。李珺珵身影如幻,倏然移動之間,那數十豪奴已經殒命。
李珺珵須臾來到那指揮使身邊,其人還未說話,李珺珵已取其首級。他将首級挑在戟上,手中的劍未停下,頃刻将左右數十人殺幹淨。
“碎葉城将士聽令,繳械不殺。”他高舉着碎葉城指揮使的頭顱。
城下拼殺的西戎将士頃刻潰亂,狼奔豕突。
那指揮使名陳石,是陳晉的五兒子。
衆人見陳石被斬首,一時群龍無首,李珺珵安排的另外三千人從遠處襲來,分作三路,在遠處踏起揚塵,故布疑陣。西戎軍不知敵情如何,見遠處巨大揚塵,人數必然均丢盔棄甲而逃。
如李珺珵所料,碎葉城隻留了一些散兵遊勇,他們八千人綽綽有餘。
黃昏時李珺珵着人清掃了戰場,讓喬卓然守住碎葉城,自己帶四千軍士向西,直取西京。
西京在碎葉城與西海中間,被陳晉贈送給了西戎烏茲族,作為借兵的籌碼。
逃向西戎的那些殘兵見李珺珵人馬所向披靡,一時草木皆兵。又聽聞有數萬人馬,尤其那少年首領身手莫測,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不過數日功夫,李珺珵已被那些散兵們傳作神祇,那群人哪裡還敢戰,遂棄城而逃。
李珺珵不費吹灰之力拿回了西京,且戰且敗的烏茲部族又被趕往西海以西。
碎葉城失陷的消息傳到陳晉手中時,還沒等他氣急敗壞,西京被李珺珵拿下的消息緊接着傳來。
這已是十日之後的事了。這幾日,他一直忙于和程飛、趙安來二人交戰,無暇他顧。郭辭和曹子俊這兩個文官帶着幾萬精銳過來,竟想偷襲伊甯軍帳,委實把陳晉氣得不輕。終究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七十歲的陳晉頭發花白,精神卻很好,眼珠子凹陷下去,褶皺的縫隙裡露出一豆精光。他身披戰甲,身子挺立,光看後背,一點也看不出老态。
左右的随從靜靜站立,姿态筆直,除了屋檐墜落的冰柱聲,再沒人發出任何雜聲。
他稍稍擡頭,臉上白色的髭須被風吹動,如鷹的目光投向那送信之人。
那人似乎感覺到目光過來,把身體壓得更低了一些。
他微微擡手,那人躬身退下。
兒子沒了就沒了,他似乎也不是很傷心。争天下嘛,哪有不死人的。既然皇帝舍得讓自己最心愛的兒子來西域,那他就不會讓他們再有重逢之機了。
他起身看着身後的西境輿圖,從長安到海,綿延一萬多裡。他将西京和碎葉城畫上了兩個叉。
程飛和趙安來本就是兩員猛将,都曾封狼居胥,飲馬瀚海。二位大将先前因兵力不足,尚能支撐數月,如今來了四萬精銳,一人便能當萬夫之勇。
聞知秦王殿下已西取了碎葉城和西京之後,将士們越發士氣高漲,似乎那陳晉已是強弩之末,甕中之鼈。那懸在衆人頭上的鬼魅,終于要被光明驅散了。
西京和碎葉兩處均留了四千軍士,又收編了五千餘降軍,軍械糧草一應充足。
李珺珵着人遞信給程飛,此時的程飛,已與趙安來各率二萬精銳,揮師西進。
伊甯城頭的陳晉,嘴角邪笑,一點也不像個七十歲的老頭。
他敗了嗎?不,好戲還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