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塞北,平沙茫茫黃入天。
十六歲的李珺珵帶着五萬精銳風餐露宿,一路不曾停歇,雖遭遇了數次暴風雪,卻不曾放慢腳步,奔徙近二月,目下方到玉門關。
城頭來來往往各色流民或細作,披發左衽,衣衫褴褛。聞說皇帝最受寵的兒子來了西北,代替皇帝出征,流民們莫不感恩戴德,向南揖手。
大抵因程飛在高昌拼死禦敵,玉門關這一帶尚算得平穩。
許久,斥候飛馬入城,手持急遞來報:“高昌城被圍困,需緊急馳援。”
李珺珵也未多歇,帶着五萬精銳即刻啟程,向高昌城進發。
跟來的幾位二品大員,都曾經曆過永安年的暴亂,後來幾十年錦衣玉食,不曾受這般折騰。這般長途跋涉,他們一個個都上吐下瀉,哀天嚎地。
李珺珵見幾個大員面容蠟黃,雖知父親不忍懲戒他們,然此行,這幾個也沒故意惹事。
他看了看四處的飛沙走石,不毛之地,隻一眼望去,便能磨滅人生的意志,他道:“幾位大人不曾經曆此般風沙之苦,先留在玉門關吧。”
幾個人相互一看,凄苦的神色一松。
郭辭道:“殿下,臣也曾征戰過沙場,跟随殿下願效犬馬之勞。”
那幾個眉頭又一皺,不知道郭辭到底在想什麼。
見郭辭目光堅毅,高昌那邊就要和陳晉那老狐狸正面交鋒,他們忍不住拉着郭辭到一邊,勸道:“老郭啊,咱可都是五六十的人了,比不得他們小年輕能折騰。你此行怕是艱險,還是一路保重。”
郭辭道:“我當年科舉考試寫的平天下之策,便論了廉頗不得用而齊國滅之事。如今我們也才五十多,比之黃忠破益州劉璋之時還年輕了十多歲,又不是沒見過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有什麼好怕的。”
一旁的兵部尚書郭偉也飛身上了馬,道:“臣願與殿下一起上陣殺敵。”
那幾個心裡嘀咕,得了,又瘋了一個。
見郭偉上馬,刑部的曹子俊也出來揖手,沒說什麼話,上了馬。
李珺珵點頭,跨馬馳往西北。
留禮部尚書劉永和,吏部尚書吳文遠,大理寺卿秦諾三個面面相觑。
劉永和才四十多歲,他面色一皺,愁眉苦臉道:“約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意思是說曹子俊和郭偉這倆家夥叛變了。
直到出了玉門關,大家才覺得詩中“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誠不我欺。
李珺珵邊行軍,邊派斥侯前去打探軍情。
才到十月初,又是一場暴雪襲來。
沙山接雪山,瓊瑤裹飛沙。
鵝毛般的大雪簌簌落着,萬裡黃沙已鋪了數寸白。雪一團團在空中攪擾着,把黃昏的天氣壓成墨黑色。人站在這茫茫雪地間,霎時間便感覺出天地浩大。造物主仿佛在向人類展示自己的傑作,要把這天地之間都換成銀裝素裹的牢獄,然後把人困在這冰天雪地裡,千裡萬裡,沒有邊際。
寒氣凜冽,壓迫着将士們的身心。将士們一腳深一腳淺踩在雪地裡,雪地發出噤噤的聲音。
大團白絮像是從九天抖落,被狂風一攪,打在人臉上生疼。密密匝匝的雪肆無忌憚地下着,三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
瘋狂的雪似乎在和渺小的人類叫嚣,于是每一片雪花都變成了鋒利尖銳的冰刀,向他們刺去,與戰士們的铠甲碰撞,發出悅耳的呲呲聲。
暴雪裹挾着狂沙,在蒼莽的戈壁上瘋狂湧動,掃蕩着大地,撞擊着山脈。遠處近處不多的荒草被連根拔起,摧摧雜雜,最後被挫骨揚灰。
這不毛之地,遠處堅韌的胡楊還在與暴風雪抗争着。狂風把它的枝幹折斷,要用冰刀雪劍吞沒它。
風嗚咽着,雪怒吼着,飛石走沙咆哮着。它們似乎聚斂了天地之間所有的戾氣,要用最狂暴殘忍的手段摧天折地,把這天地之間行走的人兒化成齑粉。
将士們頂着暴風雪身體前傾,步履艱難,或用手稍微擋一擋撲面而來的雪刀;或用手中的長矛頂在身後,向大地借一點前進的力量。
誰也沒有任何退縮之意。
天地陰暗,凍風吹着旌旗獵獵,這新鬼煩怨舊鬼哭的戰場,埋葬了多少忠魂烈骨?
狂風如幽靈,伸出千萬隻手,要将他們的意念摧折幹淨,然後拖入地獄。
他們是堅強不屈的,他們有鋼鐵般的意志。
正是如他們這般一代又一代英勇志士不畏艱險,不怕犧牲,前仆後繼,才有了今日的廣袤疆土。
祖宗疆土,當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于人。那些普普通通的将士,隻因一腔熱血,便投身沙場,身首異處,馬革裹屍,也無怨無悔。
李珺珵看看行軍行伍,天色将暮,又見天際濃雲似有減弱之意,眼下與這暴風雪抗衡,并不明智。他已無多的心思去惱恨這雪從回憶中劃出的血色傷口,果斷吩咐在前面山的背風坡處紮營。
暴雪一連下了數日,廣袤大地披了無窮無盡的白,好像要把人困死在這裡。将士們在營帳中休息,李珺珵穿了甲胄,戴了面具,獨自馳馬向風雪中走去。
他要去查看附近的地形。這幾日一出去,便是一日。一人一馬伫立在風雪之中,老天對他并無憐憫之意,依舊一大團一大團的撒着,似要阻擋人前進的道路。
吹過來的寒風像厚重的牆擋着,逼迫着人後退。
馬打了個寒噤,李珺珵拍了拍馬兒脖頸,道:“蹑風再忍一忍。”
他給馬兒取個名字叫“蹑風”,取“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
馬兒好像也通人性,帶着他在雪地裡奔馳。寒風從他面頰掠過,時有雪落進眼睛裡,不多時,他面具眼眶處周圍已堆了一層雪。
雪似乎越下越大,遠處的山,近處的樹,都被厚厚的雪掩埋。大地的一切在寒風裡瑟縮着。冰山被凍得匍匐在暴雪膝下,俯首稱臣。一尺厚的雪,讓馬兒前進艱難。
天氣肅殺,風聲和雪聲交雜。眼下已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好像,一場暴雪,就能熄滅人間所有生氣。目之所急,隻有混沌的白色。在這蠻橫而張狂的風雪之中,有無數張看不見的血盆大口張牙舞爪,在悄無聲息之間,便将人命奪去。
李珺珵走出數十裡,記了各處地形,方才回去。
待李珺珵回來時,盔甲縫裡都填滿了雪。頭盔上的紅纓被雪裹住,已成了一根根粗糙的冰條。
他下馬抖了抖披風上的雪,将盔甲取下來,随侍洪磊接接過。李珺珵入内,又攤開輿圖細細寫畫。
翌日雪小了些,那些健碩的軍士向喬卓然禀了事項,便出去了一些。喬卓然和李珺珵兵分兩路,去打探敵情。
查看地形的李珺珵方歸來,出去打探敵情的喬卓然回來道:“殿下,前面再行十多裡,便是伊州。這幾日暴風雪,陳晉對高昌隻圍不攻,程大将軍誓死不退,如今整個高昌城,不足五千人馬。”
“敵衆我寡,硬拼乃下策。”李珺珵攤開了手中的輿圖,在一處山角處标志清楚了位置,放下筆,他向左邊的陳敬之道:“敬之,目前确定陳晉的大部人馬駐紮在伊甯?”
陳敬之道:“殿下,先前駐紮在天山以西的碎葉城,後回軍南下占領了高昌,程飛将軍苦戰數月,後來趙安來上将軍趕來,才擊退敵軍。陳晉部下那些雖是烏合之衆,他到底在這裡駐紮得太久,聚斂了自己的勢力。這陣子下了幾場暴風雪,陳晉那邊攻勢稍稍減緩。”
李珺珵這幾日查看地形,已路過伊州數回。他在地圖上将碎葉城點了紅色,将中間的天山畫了兩個山峰的形狀。
二人看着秦王手中畫的輿圖。
西域地圖原本是極其粗略的一張,都是行軍之人所畫,有的地形是聽别人講了,便畫上去。稍稍畫錯,十分贻誤軍機。
秦王這番親自走一趟,将所有細節都補上,哪裡有水草,哪裡是沙漠,哪裡有山脈,哪裡可以避沙塵,哪裡适合駐紮營帳,他都精确到多少裡。
李珺珵擡頭讓随侍洪磊、霍剛去喊郭辭與曹子俊、郭偉來。這三人雖是文官,然指揮用兵還是綽綽有餘的。
看了看輿圖上南邊的拜城,他向喬卓然道:“卓然,你與我領八千精銳,今夜出發,走天山中麓拜城,直取碎葉城。
碎葉城在唐時便設衙司,後被割讓,百年來歸屬異邦管轄。後中原動亂,西戎其部率軍欲占領我高昌城,高祖皇帝揮軍北上,一直将敵寇趕到西海以西。敵寇被高祖皇帝窮追猛打東竄西躲,最後無法,隻得割讓西海以東,雙方才罷戰。
祖宗疆土,當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于人。
李珺珵向郭辭道:“郭辭聽令。”
“臣在。”
“即日起封你為鎮軍大都督,郭偉為随軍都督,率二萬五千人馬,明日寅時出發,前往高昌正面支援程飛、趙安來二将軍。”
“末将領命。”
從文臣到武将,隻在這一聲令下之見。誰也沒有退縮之意。
“曹子俊。”
“臣在。”
“着你為撫軍大都督,率一萬人馬,取道天山山脈中段北麓,派五千人取伊甯,擾而不打。另外五千人,從交河北上繞至敵後,對其進行夾擊,擾而不打。待敵軍回轉,迅速返回高昌城與程飛将軍會和。”
“末将領命。”
“陳敬之。”
“臣在。”
“着你為雲麾将軍,率六千人,在我過了天山之後,率軍守住山口,曹都督擾伊甯後,陳晉勢必派軍追趕,你從敵後包抄,兩人聯手佯裝取伊甯城。擾而不攻,給程趙二位将軍留出喘息之機。待郭将軍與程飛彙合後,你揮師西進到碎葉城與喬卓然彙合。”
“末将領命。”
“洪磊,何剛”
“末将在。”洪磊何剛二人揖手。
“着你二人領一千人,分兩部,佯裝成流民混入敵軍部落。除了打探程子弢的消息,均保持靜默,待我取碎葉後返回,再裡應外合。切記不可與敵正面交鋒。”
“末将領命。”
李珺珵分兵完畢,向喬卓然道:“卓然,你去點兵,我們今晚便啟程。”
萬裡層雲,千山暮雪,凝結着寒氣的風吹入營帳,暴風雪刮着帳篷呼呼作響,風撞到山頭,發出如鬼魅般的幽吼。
郭辭道:“殿下,此番攻碎葉,您才帶數千人馬,恐行路艱險。”
“碎葉是陳晉舊部所在,他如今越過天山,或許就沒想着回去。是以,攻打碎葉城并沒想象得那麼難,等我與卓然取了碎葉城,便是斷了陳晉的後路。”
陳晉雖說有三十萬兵,除了那貌合神離的五萬西戎兵,五萬蠻奴,十萬西古裡都部落從各個分部征來的散兵,真正能打的,其實也就十萬漢軍。
然這十萬兵馬,均是北方人,常年駐紮在西北,早适應此地氣候,并不好拿下。
而陳晉,十七歲跟着高祖皇帝便征戰到次,十戰十捷,有霍去病再世的美稱。
天寒地凍,從長安帶過來的精銳部隊,有的已經手腳凍得腐爛。任意志如何剛強,身體也有個極限。
李珺珵的睫毛上凝結着雪霰,呵出來的熱氣随即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