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眼周的細紋越發密了,媛媛下意識垂了眸,鄭淑妃卻攥緊了手帕,而傅楚楚瞪大了眼,青岚卻是暗歎一氣。
“驕矜歸驕矜,尋死覓活做給誰看?”太皇太後語氣不善,“難不成是要給我們天家落一個苛待逼迫的名聲?”
“她怎麼敢。”傅祯還在維護,“往日她從不曾這樣,或許今日是驟然見到阿婆,驚中帶喜,又被外頭那一套東西吓着了,這才慌了神,舉止失了分寸。”
太皇太後不願依他,更覺他當着一後一妃的面如此為一個宮女開脫有失體面,就道:“既是禦前侍奉的人,更該穩重,她既如此,往後侍君也少不得出岔子。更不該留在紫宸殿!”
他又解釋:“人非聖賢。她平日裡是個侍奉周到的人,孫兒也甚為滿意。不過,”他說到這裡,視線終于落到了鄭淑妃身上,意味深長地道,“這都是淑妃的功勞。現如今孫兒想給她個名分,正好皇後也在,可以幫着想想,給她個什麼名分才好。”
一語落地,衆人皆驚。被點名的鄭淑妃張口結舌。媛媛也擡個頭,看向他時,他正往唇畔送茶,一路趕回來,終于說了一句舒心的話,不免得暢快一飲。
“皇帝!”太皇太後郁郁叫了一聲,又鄭重其事道,“她不過是個樂戶轉成的宮人,并非良家子,認真計較起來,連個普通宮人也比不過。她既得聖寵,皇帝賞賜金銀已是天恩浩蕩。可她未育皇嗣,便不宜給名分!”
鄭淑妃聽到這裡,慢慢呼出一口氣。畢竟,她知道徐瑩的底子,子嗣緣分淺。
媛媛卻歎了口氣。傅祯既提了,便是有意,今日不封徐瑩,他日也會讓她成為宮嫔。君心如此,又怎會因為對方一個身份、是否有子嗣絆住腳。如果真是那樣,那至高無上的皇權豈非太過廉價!
傅楚楚無奈閉了眼。此時此刻,她甚為後悔請傅祯提早回宮。若非如此,即便他知道那個叫徐瑩的宮人調職弘德殿,那也得忍上一段時間,甚至會為了讓他在意之人重回他身邊而在阿婆面前賣幾分乖巧,而非現下起了要給她名分的心思。
傅楚楚平生第一次覺着,她應該擡手往自己頰上抽兩掌!
這時,傅祯慢慢放下茶盞,刻意問:“阿婆可是說,若她有了身孕,孫兒便能給她個名分?”
太皇太後被他這一句話逼得雙眉一顫。他這是存心和她作對!
除鄭淑妃懷娠外,宮裡其餘三妃連伴駕次數都少得可憐,皇後如今也被冷落,皇帝不思慮着平衡後宮,偏是要和一個賤婢生孩子!而那賤婢還不能生!
大概也是因為知道這點,太皇太後才說:“平民百姓之家尚且格外注重人丁興旺,天家自是也喜看子孫昌隆。她若真有身孕,便是于國有功,将來給名分實屬應該。”
傅祯點了點頭,仿佛是迫不及待地要表達自己的決心:“淑妃不是已經有孕了麼,再添一個有孕之人,将來或是皇子或是公主出生,能有玩伴。”
再添一個有孕之人……
話已說到這份上,太皇太後也不得不退一步,卻也少不得提醒他:“皇帝的後宮,也僅有淑妃懷着身孕,要想讓孩子們玩伴多,皆大歡喜才好。”
傅祯卻沒吭聲。
當初這一後四妃本就無一讓他中意之人,他在她們身上花心思的時候自然就少。他尤其不喜皇後的不解風情,他給過她機會,既然她不識趣,那他也沒必要自讨無趣!
可是聽到這裡,媛媛開始氣短。她既擔了皇後的名頭,自然就要用心侍奉皇帝,偏她一直沒從傅祯的手勁裡緩過來,因而畏懼與他有肌膚之親,此刻卻是太皇太後出面為她和餘妃讨一個恩典,而那個恩典明顯是傅祯不願施舍的。
并非她高傲,而是她覺着男歡女愛本該是兩情相悅油然而發之事,強求來的,除了讓她難堪,剩下的就是可憐。她進宮前,阿婆和嬸母囑托她“多用一份心,多盡一份情”的話,也僅僅是能支撐她應對她和皇帝的夫妻名分。
她嫁給皇帝的确是她高攀,能和皇帝做正經夫妻,也是她乃至顧家的榮耀。是以,她會盡力做個好皇後,而非揺尾索憐的狗。
媛媛看得出來,傅祯今日堅持帶走徐瑩,不光是對她有偏愛,也是為了想真真正正做一次皇帝,大權在握,無人可駁。不然以他給人仁孝至純的印象,他斷不會為了徐瑩和太皇太後硬碰硬。
媛媛随秦通匆匆而來,正是擔心這祖孫倆因此生了嫌隙,那麼這個時候又糾結其他做什麼?
偏是她在皇後應有的職責和寬容大度上長出了明顯的私心。
一個宮人得名分,放之曆朝曆代均非罕事。讓徐瑩有個名分,并不會引起非議,将來她還要遵守後宮規矩,比之留在紫宸殿可随時伴駕的時辰要少上許多,皇後也有了轄制她的理由。
媛媛站起身來,緩聲道:“陛下既屬意她,太皇太後又肯寬恩指教,何不就照着宮妃規矩教導?屆時她能揚眉,也是太皇太後的一片苦心和慈愛,而那時,宮裡多個人,也就更熱鬧了。”
傅祯翻看她一眼,媛媛卻别過了目光。他之前看不懂她,此刻倒是品出了她的虛僞做作,打量他不知她存了什麼心思?
太皇太後卻點頭道:“皇後思慮周全。——皇帝意下如何?”
不怎麼樣!
他一日也不想留徐瑩在弘德殿。
太皇太後自然看出他的不甘,卻實在難以滿足他心願,便刻意提醒:“皇帝,禦史台的王堅上了一道奏疏,為着皇帝正式親政的事。不過,政事堂的相公們太忙,還沒騰出手來考慮這事。”
國朝實行群相,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省的長官皆是宰相,且國朝聖旨下發也是由中書省草拟、門下省審議,再經由尚書省執行,而群相之中又有一人主持政事堂事務,稱為禀筆宰相,多為中書令。為約束皇帝濫用皇權,每一道诏書均是由三省宰相集體所出,再由皇帝畫敕才正式有效。除此,宰相還有封駁聖旨之權力。
太皇太後去歲有意讓傅祯提拔官員,政事堂的宰相已經換了一位,可那禀筆宰相是太皇太後的族人裴翊。
其實不必提及政事堂,現下依然是太皇太後大權在握,她此時說起,無疑是在用至高無上的權力反逼至高無上的人。
江山和美人皆在手中,那是世間得意之事,隻能選其一時,美人就隻能化作一聲歎息。不是世間情義不值得歌頌,是人心如此。
傅祯何嘗不懂這個?他今日此舉無非也是被逼迫的。他面上無光,應下此事時,又是咬碎後槽牙的無奈:“那便有勞阿婆指教她。”
一個宮人得寵于至尊的消息在阖宮傳開,大衛宮城裡的許多宮婢也随之燃起了一個皇妃夢。
而嘉定帝真正的後妃卻在這件事中看了個清清楚楚,任你是高官親眷,有傾城之貌,尚好才情,也會傷心于男人的心根本不會放在自己身上。
一個低賤的宮人即将成為嫔妃,與這群高門貴女站在一起,甚至比這群高門貴女更有榮光,因為帝王的寵愛,在整個皇宮,乃至整個大衛,都是無上榮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