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越感覺自己陷入了詭異的夢中夢,在無數個夢境裡反複醒來,卻無論如何也回不到最終的真實。
她像個遊魂一樣在這些夢中穿梭,逐漸發現——夢的主人或許不是她,而是晏深。
青松圍院,白鶴振翅。
不足五歲的幼童站在長長的石階下,伸出一雙小手,分明委屈地皺巴了小臉,卻還是揚着下巴說道:“孫兒知錯了,請祖父責罰。”
童聲稚嫩,讓人無端聯想起糖果墜落銀盤的脆響。
頭發花白的老人目光沉沉地看向他,腰背挺拔,正如院牆外的那排青松。
他手執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晏深的手心,一下,兩下……直到男孩顫抖的雙手紅透了,他才大發慈悲地收了手。
晏深揚着一張稚氣的小臉,抿起的唇線使兩頰的嬰兒肥微微鼓起,倔強地沒叫一聲疼,唯有斷了串的淚珠滾滾落下,無言地宣洩着内心的真實情緒。
洛越在他身邊緩緩俯身,分明知道自己隻是個什麼也改變不了的過客,卻仍舊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他的小手,輕哄道:“不哭不哭,吹一吹就不疼了。”
老人看着他頰邊的淚珠,五指收攏,握緊了戒尺,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就走,隻留給幼童一個肅然的、毫無溫情的背影。
月下燈前,牌位森森。
長大了一些的男孩跪在蒲團上,一手按着鋪在地上的宣紙,一手捏着毛筆,一字一句地抄寫晏家家規,時不時便揉一揉酸澀的眼睛,擡頭看一眼供桌上的某個牌位。
洛越順着他的目光走去,看到了那牌位上的三個字——晏從鸢。
“我不會再哭了。”小晏深攥緊了筆杆,指節泛白,寡淡平直的唇線再次抿起,弓起的肩背卻不住顫抖,“我不會再惹祖父不快。”
“可是,”他壓抑着哭腔,再度看向那個牌位,将心中徘徊已久的話語诘問出口,“你們……”
“為什麼不要我?”
翻滾的眼淚被他死死堵在眼眶中,顯得那雙眼格外清亮,又格外脆弱。
像一隻被抛棄在荒野的小獸。
洛越擡步走過去,伸手虛空摸了摸他的腦袋,掌心似乎還記得他柔軟發絲的觸感。
她也……還記得,少年微微眯起的眼睛,舒展開來的眉心,像一隻被撓得很舒服的貓咪。
北風凜冽,春寒料峭。
少年獨自站在山巅,眺望城中的萬家燈火,書上說,這一天是團圓的日子。
但是他已經沒有可以團圓的人了,甚至祖父在這種節日也總是格外不耐煩見到他。
無論是耗費心思做出來的吃食,還是按圖索骥制出來的團圓燈,都隻能引來他厭惡的一瞥,以及那句隐含着怒氣和倦怠的“出去”。
他早就明白自己是不受歡迎的。
他被流放到這座孤山上,與頑固的磐石為伴。
如果有家人的地方才能稱之為家,那麼這裡對他來說,隻是一個囚籠,關押了他和祖父兩個人。
洛越站在他身邊,扭頭看向垂眸不言的少年人,忽然曲臂将他抱在了懷裡。
他們之間隔着錯位的時空,永遠觸碰不到彼此的溫度,擁入懷中的也隻有深冬的冷意。
但是她知道,他還隻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哪怕已經學會把一切情緒埋藏于心,哪怕已經對人間溫情喪失了渴望,哪怕已經明白了自己從來都是孑然一身,他也需要偶爾有人抱一抱他。
城中升起的團圓燈像極了璀璨的煙火,将他漆黑如深潭的眼眸染出一點暖黃,仿佛可以暫時驅散那團繞着他打轉的落寞寒風。
她忽然想起,他似乎很喜歡過節,喜歡和她一起擠在院子裡的小木桌前做亂七八糟的吃食。
原來他隻是想要有人陪着,想有……一個家。
大雪封山,白幡獵獵。
那個不苟言笑又嚴厲異常的老人也成了祠堂中的一個牌位。
晏深戴孝跪在靈堂中,一瞬不瞬地盯着木牌,眼中毫無波瀾,仿佛那雙眼睛已經成為了一片幹涸的湖泊,在湖水被蒸幹後,露出底下皲裂破碎的泥層。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流過淚了。
那些熾熱濃烈的情感也随着淚水一起被埋藏于心底,隻餘白茫茫一片的寂寥底色,像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雪一樣,慢慢化成水,慢慢消失無蹤,如同從來沒有出現過。
披着大氅的中年男人等在廊下,仰頭看雪,直到晏深走至身側,他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溫和道:“沒事的,阿深。舅舅還在,以後舅舅來照顧你。”
晏深一颔首,沒再多說什麼。
二人并肩順着抄手遊廊往前走,男人時不時慈愛地看少年一眼,一舉一動都端得十足的慈長風範。
洛越卻想起了許久之前的那個夢,想起了那個浸染着少年鮮血的看台。
她想要拉住他,想要不顧一切地把他帶走,想要把他期許的都捧到他面前。
可她什麼都做不到。
因為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實,是他遇到她之前所經曆的日日月月。